月亮投下的清冷光線在房間内緩慢變換着位置。薇利亞對着筆記本沉默了一陣子,問:“這東西,我真的能看嗎?”
路加點頭。
“好吧。”她再次翻開筆記。
路加與阿瑟·蘭徹斯特不但相識,關系恐怕還很密切。機器人不可能自作主張翻看人類的筆記,他一定曾獲得允準。當然,他現在的行為很怪異,居然将阿瑟的筆記展示給一個毫不相幹的人類。薇利亞猜測他是想傳遞某種信息,路加不是普通的機器人,他有意識,有自己的想法。
這本筆記的确隻是工作備忘錄而已,隻記述着枯燥、重複的工作内容,不包含任何個人思想或情感。每一天的記錄都隻有寥寥幾行,這導緻整本筆記的時間跨度極大,薇利亞翻到中間,日期中的年份已經是2521年。
許多内容她都不及細看,隻在感興趣的部分稍作停留。阿瑟·蘭徹斯特是個神秘人物,他的名字人盡皆知,見過他容貌的人卻寥寥無幾。到處都找不到他的照片,在合照中,他的那一部分不是被撕掉就是被打碼。縱然是在這間他曾栖身的人造人實驗工廠裡,也沒有一張完整的照片留下,這背後的原因令人琢磨不透。
除了嚴謹細緻之外,薇利亞很難從筆記中解讀出其他個人特征。大緻上,筆記的内容能夠對應她學過的曆史。起初,阿瑟·蘭徹斯特的工作重心是解決基因缺陷問題,逐步使人造人的基因臻于完美。後來基因改良取得成功,人造人被批準量産,阿瑟也因此獲得多個獎項和榮譽,成為家喻戶曉的名人。
然而好景不長,伴随着人造人大量生産而來的是諸多社會問題。在立法不完善、人類現實需求暴增等多種因素的影響下,人造人的處境變得越來越差,他們被迫接受負擔極重、危險性高的工作,得不到半點報償。他們被囚禁在工廠中,接受洗腦式教育,甚至有一部分人造人遭受淩虐,完全淪為人類的洩欲工具。
這和一開始說的不一樣。在人造人工程進展之初,星盟承諾過會謹守道德倫理,給予他們應有的待遇。可事态的發展逐漸失控,到最後即便還有些反對的聲浪,也終究敵不過現實的需求。人類為了自己的利益犧牲了人造人。
這些事實都被阿瑟記錄了下來。當時,接受媒體采訪成了他日常工作的一部分,他也經常受到抨擊、咒罵甚至起訴。到了這一時期,他終于不再隻是記錄工作,而是将個人經曆及觀察到的現象也列入筆記中。這本筆記終于有了點煙火氣。
薇利亞逐漸翻到了最後的那幾頁。
筆記的日期終止于2526年2月,距離第一條記錄剛好有十年左右的時間。她的目光掃過尾頁,手指僵在半空中。
“沒有一個人類是無辜的。”
阿瑟·蘭徹斯特寫下了這樣一行字。
他不再是之前那個平靜、冷淡的阿瑟·蘭徹斯特,他終于在筆記中暴露了自己的情感,這種暴露是毫無預兆、突如其來的。他似乎在一瞬間崩潰了,自責和超出必要限度的罪惡感壓垮了他,将他從事不關己的狀态中抽離,并撕碎了他。
“該死的人是我。”
“我是個不該存在于世的人。”
“作為造物主,一定要謹慎。”
翻過尾頁,紙面的背後是一片空白。
薇利亞仍下意識地往後翻,直到封底。筆記本的封底粘着一個折疊口袋,照片的一角從中露了出來。她甚至沒有多想,輕輕捏住那一角,将照片抽出。
令她失望的是,這又是一張殘缺不全的照片。
照片的左側被撕掉,裂口參差不齊。泛黃的畫面上隻剩下路加孤零零一個人,站在當時工廠的某間實驗室中,傻乎乎地比着勝利的手勢。
薇利亞對着這張照片看了很久。
“他還活着嗎?”她問。
路加搖頭:“不知道。”頓了頓,他又補充道:“但我想,他應該還沒死。”
曆史上的阿瑟·蘭徹斯特最終下落不明。距離這本筆記結束,已經過去了将近50年,他即使還在世,恐怕也是個老人了。
薇利亞想要将照片放回折疊口袋裡,但插進去時一個不小心,照片彈了出來,落在地上,背面朝上。她撿起來時,發現背面寫了字。
是“人”、“誰”兩個字,看起來不像是阿瑟的字迹。這兩個字寫得很大,填滿了照片的半邊,另外半邊應該還有字,可惜被撕掉了。
她沉默了一會兒,将照片放回原處,合上筆記本。
“謝謝你給我看這個。”薇利亞将本子遞還給他,“該睡了,路加。”
——
幾天後的清晨,吃過早飯後,薇利亞來到工作間,繼續做新硬件的實驗調試。這不是一項需要高度集中精神的工作,因此她幹着幹着,就不自覺地想起别的事情。
這幾天她一直在思考路加的指令層級問題。路加不是家用機器人,沒有固定的主人,但就像其他機器人一樣,他也具有指令層級。在不違背法則的前提下,機器人必須自行判斷該優先遵從誰的命令,畢竟不同個體的命令之間經常存在沖突。
指令層級可以在機器人出廠之際預先設定好,也可以在初次使用時進行設置。一般而言,家用機器人必須優先遵從主人的命令;軍用機器人須優先遵從監管士兵的命令,但當長官和士兵的命令産生沖突時,機器人必須服從軍階較高者。
除系統設置之外,還存在其他可能影響指令層級的情況。機器人學家懂得運用語言技巧闡釋命令,利用内置法則及機器人思維徑路的特點,說服機器人服從自己。此外,擁有意識的機器人有幾率根據情況作出自主判斷,但這種案例少之又少。
當初薇利亞就曾疑心,弗雷克發現她來過實驗工廠很可能是路加告密所緻。路加和弗雷克之間說不定有某種秘密通訊手段,而在弗雷克的命令之下,路加不但洩露了她的行蹤,還對她隐瞞了一部分事實。這沒什麼好生氣的,這隻能說明,在他的指令層級中,弗雷克的命令地位較高。
此外還有一個人的命令在他的指令層級中占據高位,那就是阿列克謝。
她被押送至實驗工廠之時,以及接下來的這幾天之中,阿列克謝都不曾出現,總是瓦西裡前來替他傳達命令。路加和阿列克謝之間很可能也有通訊手段,因此他能判斷這些被轉述的命令的真實性。他嚴格服從來自阿列克謝的命令,小心監看薇利亞,在不傷害她的前提下,确保她無法從這間工廠中逃走。
另外,這兩天和維克多通話時,薇利亞得知了一點他聽到的傳言,據說人造人叛亂時使用的軍火藏匿在這間工廠的地下室中。假如這是真的,那麼阿列克謝及其同夥這幾年一定常來工廠,可當初她問起時,路加對此隻字不提。
路加當時隻提到總工程師——也就是弗雷克——偶爾會造訪工廠。他替阿列克謝及其同夥隐瞞行蹤,卻不替弗雷克隐瞞。根據這種區别對待能推測出一個結論——那時弗雷克和阿列克謝還不是合作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