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段安穩日子後,豫縣又開始飄雪,斷斷續續愣是下了三五日。連帶着先前的時間,算下來,芍七竟是在益山村坊待了十日左右。
日日夜夜輪番過,停雪時分可以去村外遠些的地方找些幹柴抑或是挖些土豆番薯,下雪時分,他與阿霖便守着暖和的火光講些話或是在同一屋檐下靜靜熟睡下去。不知不覺之間,在孤獨村落裡,他們互相産生了一股名為“依賴”的情愫,彼此視為逼仄屋子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芍七知道這意味着什麼,隻是顧及心中所慮不敢講出口來。倒是阿霖坦言,說這是家人的感覺,不管外面的風雪有多大,不管日子過得多麼煎熬,隻要有家人在身邊,都不會覺得孤獨。
夜裡,芍七的夢中,魂火紛飛,連綿不絕,他知道,這些“東西”是絕無可能再放過他了。夢中的故事不斷重疊、交彙、繁衍,節奏是一日比一日緊促,芍七忍受殘酷夢境的耐力越來越有限,這樣的感覺總讓他聯想到好幾日前碰見那個瘋病加重的中年男子,那個時候,這份不安的預感也總是頻頻出現。
終歸是暴風雪前的甯靜,芍七沒有料錯。
村子裡忽然不再寂靜死氣,老夫婦二人接連瘋病的消息在村子裡鬧開來,沒過多久,村子裡越來越多的人感覺到自己的精神開始恍惚,見火失色,胸沉氣悶……瘟疫的謠言以一發不可收拾的态勢包裹了整個村落。
所有人都說,妖物要來了。
芍七心中不詳的預感越來越強,而阿霖也開始惴惴不安,她甚至開始揣摩芍七先前的推測。
不久之後。
意外如約而至——
冬日淩晨,天色晦暗,本來這個時辰裡,村子裡絕對不會有什麼動靜。可是芍七卻聽到了一串又一串踢踢踏踏的腳步聲,接踵而至,帶着逍遙而過的火光,在暗夜裡燒出一片火紅。這副場面與平日裡見到的模樣相比頗有割裂感,叫人乍眼看過去,還以為是做了夢。
芍七剛剛從惶悚的夢境中驚醒,他此時剛巧碰上這波不同尋常的動靜,渾渾噩噩地欠起身子,透過空茫的窗眼,望見一片耀眼的紅焰。這抹焰色在晦暝的天色中撕開一道窈然無際的口子,似暗夜裡猛獸窺視獵物的虎視眈眈的眼。
他一瞬間便清醒了,因為他意識到這抹耀眼的火光并不屬于夢境,甚至更叫人脊背發軟的是……他發現,自己正身處于火光的中央,他可以隐約看見火光底下是烏漆嘛黑而簇擁着的人影,他們手持火把,将屋子圍得水洩不通。火把彙聚成燒得滾燙的火圈,他成了籠中之雀,哪裡都逃不走。
他好像忽然明白了夢境中遊魂們口中所言的報應是為何物,冥冥之中,他的心中自然而然地升起一片怅惘。
不……不可以……
他第一時間想到的并不是腦海中下意識的那一個“逃”字,而是身處兩難之境下,他那矛盾的愧疚與委屈的情愫無處安放時,也不敢掏出來叫人真真切切地去看的心。
他不敢想象阿霖……他僅有的“親人”該如何面對接下來發生的事情。
一切都有預感,他明白。
這種憂慮,是油然而生的,永遠也追溯不到源頭。
芍七想到此處,眼眶已經濕透。可是一切也都已經來不及了,阿霖在無數火把燃燒時的噼啪聲和無數人影腳下的踢踏聲下,已經醒來。
不……不要……
“外面……這是怎麼了?”阿霖好似察覺到了對方的慌亂和不知所措,她隻敢試探地問他。
“沒……沒什麼,阿霖,答應我,待會兒無論發生什麼都不要出去,好……好嗎?”
芍七這一句話是艱難出口的,話到末梢,已有了哭腔。
阿霖被吓了一跳,以為他又是夢裡魇着了,隻好答應他,還安撫道:“你不要害怕,過去的事情早就已經過去了。”
說罷,她再沒有得到回應,方才身旁清晰存在過的呼吸聲早就不複存在,芍七似是憑空消失了一般。
屋外……火圈……
芍七無聲地走進握住火把的那群人的視野裡,僅僅是如此舉動,就把那層山層海的人群吓地要站不住腳,火把搖曳不斷,腳下模糊不堪的影子也動搖着。
他們便是傳聞中的修真門派之人。瘟疫殘害豫縣月餘載,黑霧身處那隻鬼影閃躲的妖物成為了無數人的夢魇,無數修仙者竭力厮殺,最後也不過隻是瞥見妖物的幾分容貌,他們如飛蛾撲火,死傷無數,卻依舊無法捕捉道妖物的半分行蹤。
而今,各大門派衆志成城,死死抓住記憶裡的一角,找遍豫縣妖氣橫生之處,隻為尋到霧中閻羅,為死去的幽魂追回天道。
今夜,益山村坊妖氣肆虐,他們特此趕來,卻沒想到,就是這一次,他們終于找到了可以一雪前恥的機會了。
芍七的這張面孔,是無數修真門派心裡難以除卻的惡種,他們記得深刻,恨地透徹,也懼地肝膽皆顫。
“門……門主,果果……真是這妖物,我們竟然找到他了。”
人群前頭,有幾個帶頭的人在下面繼續竊竊私語。
“終于!瘟疫終于可以停息了!”
有人興奮地講不出話。
火光躍動,衆人眼裡明明滅滅,卻都閃爍着一緻的光彩——邪不壓正的光彩。
無形之中,芍七站在火光的背面,身披黑暗,被歸為衆人理應同仇敵忾、抽筋扒皮的對象。
芍七踩着孤獨的影子,望着前頭一眼看不去盡頭的茫茫人海,哆嗦不止。涼涼冷意在他單薄的衣衫上穿梭自如,帶着能穿透骨髓的威力,他覺得疼。
淩晨,寒涼,飄起了雪,紛紛擾擾,落進熊熊燃燒的火把,靜悄悄地化為虛無。
“你……你們……是誰?”
芍七的身子止不住地戰栗。
“哼,大膽妖孽!瘟疫的始作俑者!而今,怎有臉再演得出這等戲碼!”
一個年輕的身影主動從黑黢黢的人群裡站出來,講話擲地有聲,眼中燒着恨意。
少年人魯莽,話到頭就被長輩攔下:“不可魯莽!此等妖物狡猾多端,不可自亂陣腳。”
帶頭的幾位長老已經要使出術法,在發起進攻之前,他們對無數弟子們給予警示:“此妖物今日的行徑看起來頗為怪異!我們不可再拖延,現下應快刀斬亂麻!趕快布陣,将其封印!”
“是!”衆人齊生生道,氣勢浩浩蕩蕩,惹得村子裡的人們都起了身。
村子裡很多村民飽受疾病的煎熬,他們邁不開腳步,隻好偷偷透過窗眼往外探探風聲。而于火光中矗立的修真門派者現下也早就不想再管這些短命鬼的去留,任由村民們觀看。
屋子裡的阿霖捏緊了手,粘膩的汗起了一身。她是瞎子,但不聾,她可以清楚聽到外界所有的喧嘩,她可以借着這些喧嘩聲輕易想象出畫面,八九不離十。可是,現在的她卻做不到。
屋外——
衆修真門派長老手中結印,絢麗的光華連結起天地,刹那間,烏雲密布,小雪化作鵝毛大雪,天雷從四面八方趕來,不一會兒就聚集到了天際的中央。霹靂聲驚天動地,閃眼的雷電似爬在天幕上的毒蛇,自天際最高處突擊下來,一口咬住芍七的雙手和雙腿,他被牽引到了上空,無法動彈。
他慌亂,想要解釋,卻沒有人願意給他時間。好吧……哪怕他真的解釋了,也會有人聽嗎?
“衆弟子聽令!”
“是!”
“天雷第一式,斷骨!”
芍七自空中往下俯瞰,無數人的動作整齊劃一,信念無窮,緻使他們屹立于狂風亂雪之中永不退縮。
衆修真弟子齊齊起式,将法術全灌輸到陣法之中。
很快,無數隻令人發麻的閃電一齊發落,通通化作無比鋒利的刀劍刺入他的胸膛。千瘡百孔之下,血液如瀑布,嘩啦之下。
太疼,這種将身體活生生撕扯開來的疼,放在從前,他從來不敢想象,也無法想象出來。
“天雷第二式,去魂!”
千絲萬縷的雷絲應聲鑽入他的脊背,死命拉扯着他所有的神經,芍七的背後任人擺布。一聲雷鳴轟然而下,牽扯着他的雷絲劈入地下,他也被一同拽入了深坑之中,叫他硬生生地跪在了所有人的面前,這代表着贖罪。
神經亂了,思緒亂了,魂魄也快被牽引出了身體,所謂“去魂”竟有如此無與倫比的威力。無數牽扯起他身體靈魂的雷絲竟然破開了阻擋在他記憶深處的銅牆鐵壁。
所謂地府月載,天宮百裡,元武殿下,乞巧華燈,毗鄰山中,往世兩百餘年載……他一下子便記了起來。
漸漸的,他能記起來的已經不止如此。
初入地府時分,他一飲而盡的那碗孟婆湯不知什麼時候也沒了效力,竟然叫他将前世也記了起來。
他記起自己真正的名字。
“我……叫少七。”
他記起來自己慘痛的身世,記起對自己來說最重要、也最難以忘懷的哥哥。
“五……五哥……”
他記起了自己前世生前最後一刻,對着五哥不斷出口的那一句話。
“為什麼……”
淚水不斷淌出,混雜着嘴角的血,落到身上快被攪爛的肉糜上,引起一陣一陣的酸痛。
原來,這段日子裡每夜做起的噩夢皆有緣由;原來,那時光路過益陽村坊看到的鬼影憧憧并非是夢;原來,夢中哭泣哀嚎的婦人和兩隻小囡都曾真真切切地活在這個世上。
他悲觀地垂下眼眸,看着自己的身軀,這具軀體不知到底吸納了多少怨氣,以至于地府冤魂到現在還不肯放過他。
他知道,這不是自己的軀體。
夢中一切皆非虛假,五哥換了他的身體,不知到底在躲避什麼。隻是,他的五哥沒有想到,他,少七還會在四年後重返人間。
魂魄重返人間,大多人都會覺得這是老天爺的垂憐。可是,芍七卻從不會這般想,人間,對于他來說不過是另一個無底洞般的深淵罷了,歸來時,曾經的自我不複存在,他的歸來是在為旁人贖罪,一個他從未犯過的罪,一個在生命最後一刻也想去阻止的罪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