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我……不是我做的……”
芍七的眼被淚水盈滿,模糊了他的視野。可是不管如何,他還是會看到這具軀體曾經保留下的那些犯下滔天罪惡的記憶,他還是會看見自己泡滿了鮮血的雙手。
魂火紛飛,一隻隻惡魂在他的耳畔興風作浪。
“贖罪!贖罪!贖罪!”
“忏悔!忏悔!忏悔!”
“我要你死!”
“我也要你死!”
“死!”
“……”
諸如此類的低語伴着陰暗岑寂的空氣不斷地穿入他的耳鼓,叫他痛不欲生。
“不是……我……不是我……”
他是被冤枉了的孩子,不斷地搖着頭,不斷地解釋,可惜無人在意。
地面上還在觀望着的衆多弟子們愣了愣,其中有人嘴碎,小聲問起同門來,道:“你們看,那妖怪居然在哭。”
“而且嘴裡面好像還在說着什麼話。”
他們的竊竊私語還是被不遠處年長些的弟子發現,那弟子呵斥了他們一聲:“如此關頭怎的還有這般閑聊的心思?!還不速速靜心施法,若是松懈半分,叫那妖怪逃了去,我看你們要如何應對!”
“是是是!”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天雷愈來愈張狂,轟轟烈烈,卷起狂風,掀起大半片草皮,飛雪散作齑粉,再化作雪水,遁入狂風。刹那間,寒冬之下,竟下起了七月般的狂風暴雨。
屋内的阿霖坐立難安,她身上止不住顫抖,盡管被驚天的雷鳴吓得失神,可是她卻還是想要鼓起勇氣出去找到那個人,因為她知道,若是錯過了這次的機會,以後便永遠見不到他了。
阿霖緊好厚衣,撐開重重的門,外面的一切對她來說都有着帶着未知氣息的重重危險,她每走一步,都像極了在嵯峨山巅尋找落腳之地,多麼艱難。
她尋找聲源的方向,仰頭喊去:“芍七!你在哪裡?!”
阿霖的動作驚擾了正在施法的幾位長老,衆多弟子也是一片嘩然。
“哪裡來的野丫頭?!速速将其拉走!”
其中一位長老喊道,手中的起式仍然不肯松懈半分。
這個聲音……
被雷電鎖在空中的芍七捕捉到,模糊卻真實,他奔湧而出的淚水忽地收住,他愕然,因為,他無法面對,也不敢讓阿霖看見如今這般狼狽和可悲的自己。
或許對于他自己來說,可悲這個詞,是再合适不過的,但對于阿霖和村民們來說,用可恨一詞怕也是不足為過。
阿霖在地面上左右摸索着,腳步漸漸虛浮,她一直擡着頭,因為她能感覺到芍七的氣息。
恍惚之間,芍七看到了阿霖布滿了水汽的臉龐,暴雨紛飛下,那水汽似雨,更似淚。
“阿霖,不是我……”
這是他最後說的一句話。
“天雷第三式,封印!”
雷聲轟轟,電閃雷鳴之中乍現出爆破般的紅光,一道劍影從修真門派帶頭的一位大長老手中抽出,升騰到半空之中,與芍七面對面。
萬千紅線被劍身牽扯而出,綁入芍七的肉身。劍氣以千鈞之力将他的肉身收入劍身,不一會,紅光便淡下,而芍七的身影早已不複存在。
封印成了。
“太好了,太好了!”有人收不住心裡的欣喜,早已失了禮數,滿地狂奔歡叫。
“血疾……終于……停息了,師兄師弟……我給你們報仇了。”有人則暗自神傷,早已止不住眼角心酸的淚。
帶頭的幾位大長老一時也忘了自己的形象,喜極而泣之人比比皆是。
其中卻有一人遲遲沒有展露笑顔,此人正是那個時代的仙機門門主。
靠在門主身旁的一位長老不解地湊過去,問道:“此妖怪既滅,你怎麼還這麼愁眉苦臉的?”
“你不覺得有些奇怪麼?”門主不顧冰涼的雨水,再次擡眼往向頭頂上的那片天,半炷香前,妖怪還停留的地方。
“什麼意思?”這名長老聽罷,更是不解了,他的眉頭不由地蹙了蹙。
“我們皆知此妖孽無比狡猾,我們窮盡了四年多的時光,不僅僅徒勞無果,還損失慘重。可今日……你不覺得這妖怪忽然變了,怎的會變得如此好對付了?此事如此蹊跷,那叫人耳熟能詳的黑霧,我們也未曾見到半分影子,不是嗎?”
那長老聞言隻是搖了搖頭,嗤他:“你就是太疑神疑鬼了,别想那麼多了。”
“你最好不要自欺欺人,此處妖氣依舊橫生,恐怕事情遠沒有你想得那麼簡單。”門主睨了長老一眼。
那長老也不甘示弱,嗤笑道:“托那妖怪的福,村子裡早已遍布血疾,妖氣自然還會有。到底自欺欺人者,還是你罷了。”
……
夜風襲襲,雨水早已停息,雪也再沒有下起來。
阿霖獨自一人坐在偏僻之處,聽耳畔之風,如此岑寂。
她躲在暗處,并非沒有聽到那些修真門派之人的話,他們都說芍七是傳聞中的妖怪,她并不信。這不僅僅是從她的主觀方向出發才得到的結論,因為,那些人口中的話無論從哪一個方向出發都不具備成立的可能性。
若芍七是妖,但也絕對不會是傳聞中禍害百姓殘害無辜的瘟疫之妖。他不可能是那樣的人,一個人就算再怎麼隐藏也不可能無時無刻都能藏好自己的秉性,在阿霖這個心思過于敏感的人眼底下更是逃不過。
他們說芍七帶來瘟疫,而阿霖卻安然無恙地與他度過了數日時光,從未染上所謂的怪病。他們說芍七所到之處寸草不生,而村民們在他到來之時從未有過任何異端。
等等……除了一個人。
老夫婦家中那個瘋了病的兒子!
那個中年男人在芍七未來之時便症狀反常。這麼多天來,他的瘋病也是愈漸嚴重,老夫婦也一個皆一個地同他生了一樣的瘋病,而村子裡的漸漸出現怪病的那些人在最開始剛巧不巧便是這戶人間的鄰居們,隻不過後來越來越擴,怪病的規模才得以擴散至村落。
阿霖忽地想起芍七曾經對她說過的話,而這句話,也曾經引起過她的深思。
——“我覺得……他或許也沾上了傳聞中的瘟疫。”
芍七說的不錯。
那些人冤枉了他!
思及此,她便不敢遲鈍起來,也顧不上握起木棍,便循着外頭說話的那些人的方向跑去。
“大膽!”阿霖的舉動驚動了衆弟子,一堆人将她圍堵在了外面。
火光重新照亮了她的面頰。
“又是這個瞎子!剛剛就想礙事,不知道現在又要犯什麼渾?!”有人嫌惡道。
阿霖不顧這些人尖銳的話語,隻是堅定着信念,放聲道:“各位冤枉了好人!”
此話一出,沒人講話,空氣似滞住,凝固得結結實實。
“看來是個瘋子!”
“我剛剛就說了,這人看起來就不正常!”
過了半晌後,才有人斥道。
“我知道村子裡的怪病從何而來!”
阿霖又說道,用盡了氣力,嗓子已經幹啞。
衆弟子已經不耐煩,想要将着瘋瞎子轟出去,不了動靜一大,驚擾了帶頭的那幾位長老。
有長老見狀,正要開腔斥責,卻被人攔住。
剛巧不巧,此人正是仙機門的門主。
他走上前去,耐心問道:“從何而來?”
“我帶你們去。”阿霖說着說着,又覺得如鲠在喉,她想這輩子她都沒有像今日這般勇敢。
如今之事,放在從前,她想都不敢想,所謂修真門派,所謂妖物,所謂瘟疫,便猶如神話一般,僅僅是可遠觀而不可亵玩之事。眼下,飄飄渺渺、虛虛浮浮皆成了真,饒是不敢信,她也要獨自去面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