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解心中之惑,步睢思慮片刻後,話裡有話地開口道:“我曾聞,松山有一大蟲,喜好傷人。一日,大蟲捕食麋鹿,掉入獵戶陷阱中。适時,遇一醫師。醫師仁心,不忍其受害,欲救之。然大蟲害人無數,醫者若救之,便是助纣為虐;若不救,則違了心中善念。鄙人見識短淺,不知該如何抉擇……故而想請教先生,這大蟲,可救與否?”
“少仆所言,我亦有耳聞。”花白眉毛之下,那雙依舊炯炯有神的眼睛彎了彎,仲湯坦然笑道,“然我之所聞,卻是比少仆更為周詳些。”
“衆人隻知其一,不知其二。吾聞,飛禽走獸,雖勇猛兇殘,然亦可為人所馴。衆人隻言大蟲殘忍至極,卻不知此乃有人暗中馴養所至。大蟲本不欲傷人,其主卻餓其身而滋其惡,如此一來,再将其從籠中放出,豈不見人便吃?”
步睢心下一沉,申籍不過是一顆人為鑄造的棋子而已,而今已被人規劃好了它在棋盤上的位置和行走的路徑。
他悟了,并再度拱手,極為敬重道:“若脫離桎梏,大蟲必不再害人。”
仲湯贊賞地點點頭,後又似是想起了什麼,認命般搖頭歎道:“何其難也……若能多活幾日,倒也不失為幸事一件。”
“惟有盡人事,聽天命耳。”步睢卻是灑脫道。
仲湯聞言,輕笑一聲,又意味深長地問:“我還未答少仆之惑,少仆而今可還想知其果?”
步睢先是愣了一下,後意識到對方是在說該不該救大蟲這事。
他反應過來,看着對方眼底的戲谑,他眸中亦添了幾絲了然的笑意,目光灼灼而又飽含深意道:“醫者已救,何須再問?”
仲湯走後不久,栾玄芝又進了房門。
“先生怎如此大意?竟中了那汲沣的計!”栾玄芝一近床榻,便眉頭澆愁地低聲說。
“是他!”步睢捕捉到話中關鍵詞,面色陡然一變。他擡首,眉頭緊蹙地盯着栾玄芝問:“那賊人招了?”
而後者卻是驚詫回道:“先生言甚?那刺客傷罷,本欲擡下去醫治!可奈何軍士們不察,竟令那刺客服毒而死!”
“什麼?!死了!嘶——”步睢又驚又怒,正要從床上躍起,竟不料牽扯到傷口,一時間疼得他龇牙咧嘴。
“自是!”栾玄芝邊回答,邊急忙上前扶住他,繼而又侃道,“吞炭緻啞、劃面失貌,此人竟不惜傷及身體發膚,隐去身份來殺先生!想來必是某位公卿大夫的家臣,為報恩情,這才假扮為莒人混入軍營,欲伺機殺您!而虞國中,最急于置您于死地的公卿——除将軍汲沣外,我想不到他人。”
栾玄芝一席話令步睢茅塞頓開。
他捂住傷處,點點頭,劫後餘生地慨歎:“未曾料到汲沣下手如此之快,幸而我命大,否則定慘遭賊人毒手!”其實早就遭毒手了,隻不過用了複活券。
“先生有吉運傍身,自然無礙。隻是在您任職的緊要關頭出了此事……怕是權勢亦有所割了。”她一針見血地道出了要害。
步睢聞言,捂住胸口的手一滞,他面色一沉,目光淩然地看向站在身側的栾玄芝問:“汝有何聽聞?”
後者回道:“我聞國君在您昏迷之際,命大夫間蠡暫攝主事……”
後面的話栾玄芝不必多說,他就已徹底明白。
“該死!”步睢忍不住低聲怒罵一句。入了間蠡那老匹夫的賊套了!
汲沣派人來刺,若他當真身死,便是皆大歡喜;若他僥幸存活,身體抱恙又有何與他們對抗的資本?這下倒是給那老匹夫安插貴族子弟的機會了!
當真是兩全的好計策!步睢在心底咬牙切齒。
隻是最令他沒想到的是,這虞汜竟真的敢如此安排——還敢讓間蠡主事!究竟是間氏勢力太強盛,還是他另有籌謀?
對了,步睢猛然驚覺起一件事。
他先是低頭看了眼自己的衣裳,随後立馬擡頭目光冷峻地掃視四周,待見到那襲青色曲裾衣裳,才又稍緩了神色。
“煩請将我的衣袍拿來。”他擡手一指,對栾玄芝說。
栾玄芝雖頗感疑惑,卻也恭恭敬敬地照做。她離開床頭,随即利落将衣物取回。
“可有何重要物什?”她将衣物遞過去,心思敏銳地猜問。
步睢沒回,他接過衣袍,兀自在寬大的衣袖内袋裡搜尋着。
片刻後,他掏出一塊玉蟬,置放在掌心裡,這才開口問:“爾可識得此物?”
“這……”栾玄芝眸中閃爍,仔細打量着那塊金鑲的玉蟬,随即信誓旦旦地确認道,“這是諸侯所獨有的宗室信物——先生從何得來?”
有意思,原來是他國貴族。
“偶得而已。”步睢神色自若地回答,下一刻便攏袖将那物品收了起來。
還沒弄清敵我,他不想暴露太多,所以他決定還是先行隐瞞為好。
而栾玄芝心下雖生疑,卻也沒多問。
“刺客收屍否?”他另起話題問。
她回:“士卒草草裹了屍,停在牢獄中,還未下葬。”
他點點頭,又問:“可有從他身上搜出物什?”
“惟鸩酒,短劍耳。”
“怪哉……”步睢起了疑,他眯眼揣測道,“劍上無毒,莫非此次刺殺隻是一時之間倉促起事?”
“先生之意……”栾玄芝也悟出了幾絲怪異,“三日前那事是巧合,而非謀劃已久?”
“倘若籌謀已久,怎會劍上不塗毒?我憶起當日情形,似乎是匆忙起事……哀呼,其間疑窦太多,我亦無法斷定。隻待今日去詳察屍體,方能解惑。”
栾玄芝聞言大驚:“身軀停放三日,早有屍臭,估計今日便将下葬。先生又何必去碰黴頭?”
【人物ooc程度+1%,目前累計:5%】
步睢神色一緊,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可他還是故作鎮定,順勢打消疑慮道:“欲殺我者,猶過江之鲫般之多。往日是我太驕縱,疏于應對。而今我經此一遭,方才堪知身居高位者,亦不過滄海一粟耳。此事我當詳察,以避此後禍患。你我之流,還是保存自己為好。”
言訖,栾玄芝略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片刻,她又釋然地點點頭:“先生所言極是,受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