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太守的辦事效率很高,當然大抵也是為了刑部司的聲譽着想,當晚布告上的名字就被修改為了郝仁安,并且不知道是故意的還是不小心的,案件的具體情況也同此做法的解釋一同送了出去,于是晚上城裡就掀起了一波更大的議論浪潮,百姓無不為這對不是兄妹卻勝似兄妹的二人的身世和結局唏噓。
沒錯,是為了這倆殺害太守的犯人唏噓,而不是為他們九江郡政績可觀的張太守。
夜幕降臨,楚明修在街上晃累了,便帶着姜啟回了尹瑤的宅子。回去的途中,他特地留意了一下那座兇宅與他們的宅子間的距離:并不很遠,若是張天鳴大聲呼救,他們說不定還真能聽見……如果昨夜沒有發生什麼不便細說的事的話。
事到如今也沒有細究的必要了,他瓜也吃完了、事情也解決了,準備工作也做好了,樂得清閑。隻可惜他身旁的掌燈人似乎并沒有幹完活的放松之意,連鬥笠都沒摘,仍然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前。
楚明修知道他在想什麼,無聲地歎了口氣,上前摘下他的鬥笠,搬了凳子坐到他旁邊來,柔聲地明知故問道:“怎麼?心裡過意不去?”
“……沒有。”掌燈人說這話時移開了視線,“郝仁安與洛清愁雖然可憐,但殺害朝廷命官實屬重罪,不過是公事公辦而已。”
楚明修沒有回話,隻是靜靜地看着他,直到他忍不住擡起眸來,主動又問了一句:“您說,那位張太守是個怎麼樣的人呢?”
楚明修的嘴角一勾,知道自己這半天聽來的情報到了派上用場的時候:“你想聽明面上的,還是暗地裡的?”
對方的眼裡明顯寫着“都要”的意思。
“咳咳……”他早料到會是如此,清了清嗓子,開始了蓄謀已久的叙述:“明面上呢,以我對九江郡的了解,這太守在短短三年間大有作為,據說是修了不少水利工程,糧食産量那叫一個高,年年賦稅超額完成,政績十分可觀。我一個遙依山的土匪都能了解到,足以見他名聲在外。”
“可是啊,我今日在九江郡的百姓中一探聽,卻鮮少有百姓誇獎張太守的功績,甚至他橫死後,人們臉上全然不見悲色。南潼瑰司長的布告一貼出來,衆人更是為了兩位兇手唏噓不已,實在是件怪事啊!”他一邊說着,一邊還裝模作樣地搖了搖頭歎息,“随後我就去細細打聽了一下,原來那位太守優秀的政績,全是靠盤剝百姓得來的:為修築水利工程,大征勞役,勞動量極為繁重,活活累死了無數青年壯丁,洛清愁的兄長正是其中之一;修完了水利工程,糧食産量是上來了,賦稅卻也水漲船高,百姓們留在手裡的反而少了,日子更加不好過;還有啊,據說他這人好女色,卻又不肯堂堂正正的好,非得去偷窺,看中了就派人搶過來藏着折磨,郝仁安的妹妹正是其中之一。”
“自從這位太守來後,百姓們的日子不好過了,隻是不至于水深火熱的地步,便也就這麼忍着一天是一天,乞求災難不要降臨到自家頭上。”楚明修不知何時在手裡捏了個空茶盞,慢慢把玩着,先前還不是很嚴肅的語調也慢慢沉穩下來,他看着姜啟,姜啟卻覺得他在透過自己,看着更遠的地方,“但這災難就在那兒,總會降下,不是你,就是我。如果真的被毀得一無所有,能像洛清愁和郝仁安那樣站出來反抗的人,你說會有多少呢,掌燈人?”
“……”姜啟沒想到他會說得這麼正經,不禁吞了口唾沫,思考片刻,才回答道:“張太守橫征暴斂,魚肉百姓,是該嚴懲不貸,但此事自有律法來懲治。洛、郝二人,雖道義上占理,但不該違背法律。若是所有人都如此這般有仇必報,天下豈不是要大亂?”
“說的有理,唉……當官的就是和我們這種土匪不一樣啊!”楚明修很爽快地同意了他的觀點,誇張地歎了口氣自嘲道,同時将手中的茶盞彈起來又接住。
沉默半晌,姜啟以為他無話了,他卻将茶盞往桌上一按,重新擡眸看向自己,那雙黑眸中有着少見的認真之意:“可掌燈人,若你說的這維持天下秩序之法,并不公平公正,蔭蔽了惡人,也幫不到好人,你還會甘心奉其為旨嗎?”
“……!”姜啟的瞳孔猛地一顫,随後有些不知所措地移開了視線,沒有直接回答他,而是喃喃地反問道,“若是律法盡善盡美,就能避免這些事嗎……?”
楚明修仍盯着他,隻是眼中的認真漸漸被尋常的笑意取代,然後突然一伸手,不由分說将他攬進了自己懷中,笑道:“人之情與法之理鬥争了千百年,未來恐怕也得一直這麼鬥下去,鄙人不才,實在沒法回答掌燈人這一問啊。更别提,現在的律法怎麼說也做不到盡善盡美啊。”
“慢、慢着!”姜啟被他這麼一抱,全身汗毛都立了起來,差點從他懷中彈出去,連忙邊掙紮邊呵斥道,“好好說話,莫要動手動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