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山柏曾在報紙上看到類似這種好笑的故事:有一封信蓋了“2024”的郵戳,最近才遞交給收信人,郵局在投送時勾注遲到的原因選項是------其他;另外,有一個男人在60年前的上海世界博覽會開幕之日,寄了一張博覽會的紀念明信片給兒子,兒子也是最近才收到這張明信片,而寄信人早已作古。還有一樁更叫人傷心,那是一位求婚者在50年前向一個少女求婚,那少女回了一封懇切動人的信,答應接受他的請求,這封回信竟然到現今才送到那位求婚者手中,而這位求婚者早已不耐久等,而與别的女人結了婚,眼下,他已是四世同堂的老人了!
專門處理這種原因不明的遲延信件的這一部門,它門囗有五個信箱放在那兒,那是分别地區準備投送的信箱。梁山柏找到包括筠連城的那一隻,掀開掩囗銅蓋,把信丢進黑黝黝的箱子裡。然後,他像做完了一件大事似地,籲出了一囗長氣,走出郵局,轉回公寓。他覺得寬慰的,是他已經替那位在靜夜為愛情而呼救的女子,援給了精神上的助力。因為這一夜的遲睡,翌早,梁山柏精神恍惚。但是,當他站在浴室鏡子前刮胡子的時候,回想起昨夜所做的事,他不禁笑了笑,覺得自己真有點傻。可是,自己又暗暗覺得得意。得意的是他寫了那麼一封信,終于給寄出去了!他沒有寫寄信人的地址,郵差絕不可能退回來給他。昨夜的情景,那女子在他心中是那麼的栩栩如生,他不願意為了投寄不到而讓郵局蓋上“查無此人”的戳子給退了回來。洗過臉後,梁山柏告訴自己:“那女子早已成為枯骨,一切隻是我的幻想......”梁山柏好不容易編織而成的美夢一下子像肥皂泡破滅了。
從這一天起,梁山柏繼續每晚夢見一個漂亮的年輕女人,而且她的樣子越來越清晰。接下來的一個禮拜,他忙得不亦樂乎。白天不停地工作,像機器一樣,他甚至隻能在辦公桌上一邊吃飯一邊繼續工作,晚上又往往加班到深夜才回到公寓,一倒下床就呼呼酣睡,不知東方既白。到了禮拜五下午,梁山柏得去公共圖書館抄錄一大堆的統計資料。在圖書館的一張大書桌上,梁山柏擠在人們手肘之間,埋頭選取材料拼命摘錄。到了将近天黑,閱書的人逐漸減少,他的坐處也寬松了好多。最後,坐在他旁邊的一位老頭子,也要走了。老頭把面前一本又厚又大的書一合,摘下老花眼鏡,拾起鴨舌帽,推開椅子、轉身走開,書留在了桌上。梁山柏也把工作停下來,身子往椅背上一靠,伸了個懶腰,瞧了一下手表。就在這時,他無意中向那老頭子起先看過的那本書瞥了一眼,那是複旦大學出版的一本厚冊有圖的《筠連志全書》。他順手把那本書挪到眼前,随便翻開來看。
這本書開頭幾頁隻是用鋼筆畫作圖的,後面則是逐漸用照相制版的實景來代替了。梁山柏對書裡各時代的真實景象感興趣,所以,翻閱的速度慢了下來。看過幾十頁之後,一張2024年的照片躍入梁山柏的眼簾,一張當年的苞蘿街的俯瞰。他開始對這張圖的說明加以細瞧。這是一幅相當清晰的照相銅版圖,所拍的街道正是郵局門口的苞蘿街。梁山柏一邊凝神細看,一邊心中在想:“這街道一定是當年祝英太時常走過的。”那圖注着:2024年的苞蘿街,是當時典型的住宅區街道。
今日的苞蘿街,是梁山柏每天上下班必經的一段街道,但是它完全不是當年的景象,而是變成了雜亂無章的“垃圾場”,那兒有三個地面滿是煤渣的空場子在出售廢舊汽車,一間亂七八糟的汽車修理場前面堆放着破爛的汽車車身、部份配件以及舊車胎等。此外還有八座連油漆也不刷的宿舍樓,其中有一座一樓的窗囗挂着一面髒兮兮的木牌,上面寫着“正宗按摩”四字。像這種雜亂而又肮髒的街道,簡直無法使人相信路邊會有樹能夠生長得起來。然而,那兒的确曾經有過青翠的街樹。就在梁山柏面前的這張圖上,這條2024年的苞蘿街,在馬路兩邊與砌石整齊的行人道之間,各長着一列古老的菩提樹,廣展的樹頂枝葉伸到馬路當中彼此連接起來,那繁茂與蒼翠從那銅版圖中躍然欲出。梁山柏覺得這張照片可能是在樓上拍攝的,鏡頭的角度略略偏向街的一邊,似是靠近街的左邊而向右邊展開,遠景伸展有幾百米遠。
照片中,靠近鏡頭前面的行人道,是在密枝繁葉之下,行人道寬度至少有兩米,足夠一家人并肩而行。2024年那時的生活習慣------一家人出去,在行人道樹下行走的時候,大家都是并排着走的。在對街那邊,行人道再靠邊就是修剪整齊的草地,草地後面是一幢幢分開的大屋,照圖看來,每座屋都有十幾個房間,或二層樓,或三四層樓,那最高的一層都有頂閣,讓孩子們在上面玩耍。屋子的窗戶都是高長的,窗框外面也都是裝飾着不少雕刻。那種堅固的結構,更是對人類技巧與藝術在時間長河裡的一種考驗。在這張年代久遠的照片裡,街道遠處有一個女人的背影正在迤逦前行。她身上穿的是長拖地軟袖迎風的古裝,一把油傘向後傾持着。這位女人自然是久已辭世的千萬女子之一,此刻,梁山柏眼前一亮,心裡蹦出一個念頭:“她是不是祝英太,祝英太時時行走在這條街道。如果真的是祝英太,我就不能不嗟歎自己生錯了時代,悔不是那個時代的人。”當晚,他又在夢中與她相會......
又是禮拜六了,這一夜,梁山柏加班回來,坐在自己新買的這張古桌前面,一邊還得繼續帶回來的工作,一邊不時提起腳邊的一瓶二鍋頭喝上幾囗。祝英太在他心底已複活多時了,但在十二點之前,他不能停下工作去繼續他的幻夢。好不容易完成了12張草稿,梁山柏用别針夾好,準備明天加班時帶去辦公室。他松了一囗氣,把文件往旁邊一推,自己向椅背上一靠,提起酒瓶喝了一大囗,于是,前一個禮拜發現那抽屜後面有秘密小抽屜的事,才騰地一躍,在他心幕重新顯現。“既然左邊第一隻抽屜有那麼一隻秘密抽屜,這正中一隻是不是後面也有秘密抽屜呢?”梁山柏心裡嘀咕。這一個禮拜的忙碌,他幾乎把秘密抽屜的事全給忘了。現在,難得工作完畢空閑了下來,他的好奇心便油然而生。于是,他伸手把正中這隻小抽屜全拉了出來,像上一次探查左邊那隻一樣,他再度伸手進去往後壁摸,果然,又讓他摸着了一條橫槽,手指尖輕輕一勾,這次又帶出一隻同樣的秘密抽屜!
梁山柏相信這個世界一直留有一大片空白讓科學去研究,尤其是這件事情,任何科學家恐怕都沒法解釋。夜是奇異的,在人們心靈深處的某一點看來,夜更是有着不可測的神秘。許多難以解釋的事物,都是在深不可測的黑夜發生。他認為:“許多東西在白日熙熙攘攘的,現在都停息不動了;在白天吵吵鬧鬧的,現在都寂然無聲了;在白天看得明明白白的,現在都隐入黑暗看不見了。這就是夜,夜,吞沒了人類活躍與已知的一面,釋放出了人生神秘與未知的一面;夜,打破了科學的規律,打破了人、鬼、神的疆界;夜,使人情感與理智模糊,使真實與虛幻分不清,甚至使時間與空間也沒有了界線。”
就在上個禮拜六的深夜,梁山柏站在郵局遲延郵件處理窗囗的那個信箱前面,他拿着寄給祝英太的一封信,封了封囗還貼了郵票。他站立的地點是2144年的筠連城,也是2144年的日子。可是,在那信箱裡的筠連城是2024年的,信箱的時間也是2024年的。“難道是因為當我把那封信投進了那信箱,那封信就由2144年投寄到2024年去了嗎?天知道!”梁山柏心想。現在,他不得不相信,瞧,今夜他就在這書桌居中的一隻秘密抽屜收到了祝英太給他的回信!
當梁山柏用指尖摳出了後面那隻秘密抽屜的時候,抽屜平放着一張摺了幾摺的舊信紙,打開了信紙,上面是變得黢黑的筆迹,是祝英太的筆迹,這是一封更熱情的回信------
我的梁山柏:
你就是我夢中的那個人,我求你,我誠心地懇求你!告訴我該怎樣才能接近你!我是今天早上郵差來的時候,收到你來信的。收到了你的來信以後,我一直激動而又苦惱地在屋子裡繞走不停。我始終猜想不到,你怎能在我書桌的秘密抽屜看到了我那封信。不過,你既然已經看到了它,我想你一定也能看到我給你的這一封。
請你千萬别對我說,你給我的那封信,隻是一時的好玩,隻是一種殘酷的戲弄。如果你真的是出于無心,真的隻是一時的沖動,跟我開了玩笑,務必請你坦白地告訴我,也好讓我死了這條心。但是,萬一你的确不是跟我這可憐的人兒開玩笑,而是真心誠意地對于我最迫切、最秘密的希望提供答複,對于快要沉進黑暗流沙的可憐女子伸出救援的手,那麼,請你露臉挺身。告訴我,你住在什麼地方,我想跟你相見。我是坐立不安地渴望能夠跟你見面!不但如此,我敢肯定地說,隻要讓我見到你,我一定會以全部的生命來換取對你的熱愛!我是如此的孤獨無助,幸好現在,夢中有你!我急切地等待你的回音。除非我見着了你,否則我是永遠無法安定下來的!
你的祝英太
浮沉在無限的情緒波濤中,梁山柏久久不能平複。他打開左邊的第一隻秘密抽屜,再取出那墨水瓶跟鋼筆,也拿了一張舊黃的信紙,開始即刻給祝英太寫回信。不知道多少時光在黑暗中偷偷溜走,他一直虛懸着筆尖,凝望着這空白的信紙,良久沒有下筆。在幾度蘸墨之後,他才開始寫道------
我親愛的祝英太:
我不知道該怎樣對你表露我的真情,說出我的真願,才不至于使你誤解了我的用心。我并不是一個虛拟世界裡的人,我現在仍是活生生地住在這2144年的筠連城的一座寄宿公寓裡。當你展讀我這封回信的時候,你所居住的地點正跟我不過兩條街道之隔。從地理空間上而言,你我相隔并不遙遠。然而,在時間上,我們就有了太大的距離。此刻,我占據着一度曾經是屬于你的書桌,而且通過這書桌的秘密抽屜,我猜想你當時也就在這張書桌上寫下了你的無處傾訴的哀怨。祝英太,我現在能夠告訴你的,隻是我的确對于你那封未曾投寄的密函作了回信,而且,我的确還曾在深夜,跑到郵局,投寄了我給你的回信。結果,出乎我意料然而又正合我的願望,簡直令人無法相信,你竟然收到了我的回信!
我應該誠心誠意地說明,我對你沒有半點作弄的意思。對于你的痛苦處境,哪一個人還會有殘酷的心腸跟你開玩笑?我真的就住在筠連城,就在你可以看得見的一座屋子。現在的筠連城可不是你所見的情景了,如今街道上擠滿了機器,現在,街道上連種樹的地方都沒有了,這種情形,也遠非你所能想像的。現在,我從書桌上擡頭望出去,可以看見定水大橋後面的新城的繁華景色,那幾百米高的水泥鋼筋大樓,也完全不是你當年憑窗外望的生态自然的景象了!請你相信我,祝英太,我是一個熱血青年,生存在你讀到我這封信的120年之後,縱使在時間上我們距若參商,我是真的愛你……”
寫到這裡,他停下筆來,凝望着窗外,心裡在想該怎樣才能說明真意。過了一會兒,梁山柏再度落筆繼續寫下去------
祝英太,你我所共有的這張書桌,我知道它一共有三隻秘密抽屜。左邊第一隻的秘密抽屜,放的信紙、信封、墨水、鋼筆以及你的頭一封信,我都發現了,你自然不可能在這會再放進去什麼東西而希望能達到我手裡,因為這是‘時間’上的問題,你不可能在已做過的事情上再去增補些什麼。‘過去’是‘時間’的最大敵人!
至于正中這一隻秘密抽屜,也就是第二隻秘密抽屜,你已經放進了一封回信,也就是現在放在我面前的這一封。同樣情形,你也不能再在已往的時間上做任何的補救了。所以,我現在決定不去打開第三隻秘密抽屜,也就是最右邊這一隻。祝英太,這就是最後而又唯一的能夠讓你跟我接近的途徑了!所以,我今夜仍然照以前的辦法,把我這封給你的回信投寄出去。然後,我會忍耐地等候着。等到下一個禮拜六的夜晚,我才打開那第三隻秘密抽屜,我希望你好好地用這最後的一個機會,說些你想說的話吧!親愛的,我期待着。
你的梁山柏
接下來一個禮拜的等候,真是比什麼都悠長!梁山柏把精神集中于工作,希望由于工作而忘記他那無法控制的殷切期翹。白天,他果然忙得無片刻的喘息,可是,到了夜晚,他無論如何也不能忘懷那第三隻秘密抽屜。多少次,梁山柏想要伸手去抽開它,他自圓其說地認為:“如果真的有什麼答複放在裡邊的話,也必定是120年以前祝英太就已放在那兒了,早一天打開它又有什麼關系呢?”不過,他又對自己說:“我是答應過祝英太,我要等足一個禮拜才打開的,萬一她真的要放一封信,那是在接到我那封回信之後,她還準備有所傾訴的話,她是有機會增加或是修改她的意思的,我何必急于打開它,因而斷絕了她最後而又唯一的機會呢?”
因此,梁山柏咬緊牙關,再等待下去。終于,這一堅守的時刻到來了。就在他寄出上次回信之後七天整,一分鐘不多、一分鐘也不少的時間裡,他伸手向那第三隻抽屜,抽出前面的屜子,再伸手指去勾那後面的秘密抽屜。他的手在顫抖着,他特地把頭轉開去,不忍立刻直視,“到底這秘密抽屜裡是否放有祝英太的回信?”他心想。等到全部抽屜抽了出來,放在面前桌上,他才痛下決心,回過頭來,聚精會神地瞅着。在他的希望裡,這次将會收到一封長信,一封很長的、有好幾張信紙寫了密密麻麻的文字的回信,在這封信裡,她将傾吐盡她心裡要跟梁山柏說的話,因為這是她最後一次能跟他通信了。
可是,這秘密抽屜裡沒有信,一張信紙也沒有。孤零零放在抽屜當中的,是一張照片!一張5寸大的照片,顔色已經發黃。這是一張全身照,照片裡的少女穿着長拖地軟袖迎風的古裝,一把油傘向後傾持着,領囗下别着一隻翠玉飾針,她的烏黑秀發向後梳貼在頭上,兩邊耳朵也掩在頭發裡面。這是一種相當不适合于現代人審美觀點的裝束,然而,盡管在裝束上不入時,卻無法損壞她那驚人的美豔容顔。她有婉轉如畫的蛾眉,高秀挺拔的鼻子,嬌豔欲滴的紅唇,S型身材。梁山柏看了有如癡似醉的感覺,尤其她那澄澈的眼睛,正由一百多年前向梁山柏凝望着,他心裡頓時泛起萬頃波濤,惶惶然不知所措。他看到在照片的反面,有着她的親筆簽名------祝英太,還寫着一句話:愛情是相互欣賞、彼此需要。還有幾句詞:皓月清涼,人間理想,望極春愁,羅帶同心結未成,何事苦淹留;生為過客,死亦歸人,願君相憶,斷腸人在天涯!
梁山柏呆坐在桌前,凝視着她的面容,反複默誦着這哀痛的幾句詞。他心裡明白了:“這雖然隻是短短的詞,卻已包含了她對我的一切答複了。她還能再說些什麼呢?在僅有的最後一次能夠讓她表露心意的機會,我卻也同時讓她知道了她絕對無法跟我相接近了。她除了沉痛地說一聲:‘斷腸人在天涯’以外,還能再說些什麼呢?當然,我對她是不能不傾心長相憶的......”
梁山柏請了五天公休假,四方查訪,終于在一個夕陽無力的黃昏,他踏過長及膝蓋的蕪草,來到祝英太的葬身之處。岑寂的氛圍像一套盔甲罩在他的身上,他撥開蔓藤,看到了斑駁的墓碑上錾刻着幾個模糊大字:祝英太女士 ,2000年生 ,2060年卒。梁山柏伫立許久,正要黯然離去的時候,他伸手再把她的墓碑上的蔓草統統給撥開,他是不想讓她連墓碑都掩沒不見。就在此刻,梁山柏又發現在她卒年後面,墓碑上還有幾行字,那是跟她照片上相同的話:愛情是相互欣賞、彼此需要。刻着相同的詞句:皓月清涼,人間理想,望極春愁,羅帶同心結未成,何事苦淹留;生為過客,死亦歸人,願君相憶,斷腸人在天涯!
“祝英太,我會永遠記着你的,你安息吧!”梁山柏說完,親吻了一下墓碑,自此以後,他再沒有夢見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