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會戌時開始,淩皓申時就到了。
兩輛馬車、八名侍衛、六個仆從,将客棧門前連着幾戶的大門口堵了個水洩不通,實在不便再讓梁山貼身跟着。
薛南星交待幾句後便上了馬車。
人還未坐穩,車簾就被掀起,淩皓一頭鑽進來,笑盈盈道:“耿星兄,望月樓在城西,得小半個時辰才能到。我怕你悶的慌,特意過來陪你說說話。”
從他坐下的那刻起,淩皓的嘴就沒停過,也不知是誰怕悶。
“這望月樓位于城西的潘樓街,那兒因靠着汴河,景緻怡人,兩岸開遍了酒樓和茶館。通宵達旦、夜夜笙歌的不在少數。”淩皓早就想一盡地主之誼,自然撿最感興趣的介紹,“勾欄瓦舍、秦樓楚館也都聚集于此,尤其一入夜,這個熱鬧啊……”
他繞有興緻地說着,眼角的餘光卻捕捉到對方一副意興闌珊的模樣,後頭的話一下子噎在喉嚨,于是歎了口氣,讪讪道:“我自是知道你如今去處未定,沒心思去這些地方。但今晚之後,待你去了京兆府,一切便會好起來。到時候,本世子親自帶你逛個遍!”
“隻不過,我娘不愛我去這些地方,這才讓我表哥看着我。但倘若……”淩皓眉頭微挑,“倘若我是跟着京兆府的人去查案,那也算有個正經事兒幹,便能堵住她的嘴了。”
薛南星收回思緒,看向淩皓,原來這世子殿下如此盡心幫她留在京城,也是有私心。
“不怕與你直說,此番我幫你确實有私心。”淩皓倒是坦蕩,“可我是真心想跟你學些本事。記得在修覺寺驗屍那會兒,你不是說我有天賦嗎?可不能浪費了,你說呢?”言罷,他滿眼期待看向薛南星。
“世子殿下乃萬金之軀,如何能屈尊去學驗屍這些低等活計……”
“什麼叫低等活計?”淩皓打斷道:“若不是你會驗屍,修覺寺那案子能這麼順利就破了嗎?他們這樣,怎麼你也這樣?大事說我做不來,小事又說我不該做。”
本是随口一句推辭的話,卻沒想戳中淩皓的痛處,他兩頰微微漲紅,語聲高昂道:“行!我不做,我什麼都不做,就去那潘樓街、流雲渡待着,做我的京城第一纨绔,可他們又說什麼?說我丢官家的顔面!”
他指着馬車外面道:“我那表哥是本事大,我也敬重他,可他那本事我能學嗎?我……”剩下的話淩皓沒再說下去,卻也能聽出其中的委屈。
從小到大,無人知曉他也有不甘,也曾有過抱負,可偏偏他姓淩。他能做一個安分的富貴小公爺,卻不能做一個姓淩的權臣。
好不容易覺得學着驗屍查案倒是合适他,眼前這人的本事他也是打心底裡佩服,可奈何這人總愛端着說話,聽着心煩。
淩皓懊惱地側過頭,看向車簾。可今日無風,馬車又行的出乎意料地平穩,車簾紋絲不動——一個兩個都像塊木頭,看着更心煩。
他一拂袖子,幹脆阖上眼睑,眼不見為淨。
薛南星有些意外,知道他這是認真了。她不由想到了從前,自己求外祖父教她驗屍時,也曾這般賭氣。既是女子都能學,王孫貴族又如何學不得?
薛南星忽然掩唇輕笑。
“你還笑!?”淩皓偷瞄一眼,撞見薛南星竟在偷笑。
她立刻虛握拳頭,清了清嗓子,道:“世子别誤會,我這是高興。”
淩皓轉過身,滿臉的愠色已是散了大半。
“日後無論上哪兒查案,都有世子撐腰,草民當然高興。”
淩皓瞪大眼睛,不由揚起嘴角,“你的意思是肯收我為徒了?”
“不敢不敢,世子這聲‘師父’言重了。”薛南星擺着手道。
淩皓将身子挪近些,一邊斟茶一邊道:“師父,你有所不知,這一個月來,我思前想後,與其跟着我表哥不明所以地東奔西走,不如跟着你學點真本事。這聲‘師父’我早就想叫了,你也别顧忌什麼身份不身份的,再這麼說就生份了。”話說完,一杯茶也奉到了薛南星眼前。
可她哪裡敢喝,勉強扯起嘴角,接過茶盞,又擱回茶案上,“世子殿下,若是行這些虛禮,又何嘗不是與我生份了呢?況且,京城乃天子腳下,晉淩皇室一舉一動皆會被放大,若是世子冒冒然稱呼一介草民為師父,難免被有心之人做文章。”
此番說辭下來,于大于小皆是在理,淩皓便不再多言,隻好道:“那有人時,你便是我兄弟,無人時,你還是我師父。”
薛南星笑着點了頭。
聽淩皓方才提及昭王,她忍不住還是問了句:“世子殿下,今日詩會,王爺可會到場?”
“他?”淩皓嗤一聲,“他這人不谙風月,以往就不常出席這種場合,更何況他昨日回京後,就徑直去了影衛司,眼下都還未回王府。”
說着,他身子後仰,懶懶倚在軟墊裡,“他不在反而更好,沒人盯着我。”
薛南星眸光微漆,竟是昨夜就去了。
淩皓忽一轉念,撐起雙膝坐起來,“師父,你…不會還惦記着去大理寺一事吧?”
薛南星淺笑,“不敢奢望,王爺自是有王爺的思量。隻是聽世子所言,今日詩會隆重,不知都有何人出席,随口一問而已。”
“那我就放心了。”淩皓輕籲口氣。
……
車輪在青石闆上轉了最後一圈,緩緩停下。
車簾挑起,二人陸續踏出,一個身着月白蟒紋錦袍,龍章鳳姿,一個身着竹文淡青長袍,玉樹芝蘭。
門口的小厮眼尖,見車身精緻華貴,來人皆是儀表氣度不凡,立刻笑臉相迎。淩皓側目,示意身後仆從遞上邀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