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怕我會後悔。”
劉巍思在廚房裡洗了杯子,倒了茶,放在莊遂平前面,照舊盤腿坐在地上,靜靜地聽老師和同學談話。
嚴先生沒問他後悔什麼,卻轉而問:“你有信心讀博嗎?”
莊遂平有些消沉地搖搖頭。
“那麼,你為什麼不放棄就好?”
為什麼呢?他也問過自己這個問題,甚至能回答得上來,但是他沒辦法相信那個答案。
他仍然期待着來自老師的愛。
他的家庭已經摧折了他許多許多年,時間磨損了他的渴望,長久的打壓和漠視讓他再生不出一點希冀,可是紀慎不一樣。
他對紀慎有過最真摯的崇拜,也親眼見過師生間超越血親的情感,在無邊的黑暗中,他曾經卑微地盼望過那樣濃烈的感情能夠在他和紀慎之間産生。
就算紀慎否定過他,嫌棄過他,打罵過他,可紀慎也教誨過他,更不要說這段時間以來紀慎做出的改變。
他收到了來自紀慎的禮物,聽見了紀慎柔軟下來的話語,也看到了他眉眼間的痛惜和無奈。
也許,紀慎還是有那麼一點點願意當他的老師的,而他,願意為了這一點點,再次飛蛾撲火。
他來到這裡,是為了确認,他這次會不會死無葬身之地。
“我覺得,”莊遂平伸手握住杯子,搪瓷杯裡的熱茶水絲絲縷縷地冒着白氣,“事情好像和過去不一樣了,我很茫然。”
“過去,是什麼時候?”
莊遂平轉頭看着嚴先生,怯弱回答:“是我在這裡住的那段時間。”
是我最痛苦無助的時候,也是他最恨不得我走的時候。
嚴先生伸手捏了捏他的後頸,像對自己的小孩一樣,緩緩道:“你知道紀沅嗎?”
莊遂平點了點頭。
“紀沅是在恢複高考那一年走的。當時我剛回來,事情鬧得很難堪,你師爺,也就是紀老先生,特地打了電話來,要我勸勸紀慎。可是你知道,你老師的性子。那時候人也年輕些,不覺得兒子走了是什麼大事,揚言說走了就不要再回來。”嚴先生歎了聲氣,“算回來,紀沅走了有七八年了吧?這麼多年當真沒回來過。紀沅這一點倒是随了他父親,說一不二。”
“紀沅走的第二年,巍思就來了。他很喜歡巍思,一是我的緣故,二是巍思很聽話。他很愛帶着巍思在身邊,其實也是透過巍思在看紀沅。”
劉巍思從沒聽過這些往事,歪在茶幾上撐着腦袋,聽入迷了,忍不住問:“紀沅跟我一樣大嗎?”
“紀沅比你小一些,但是你來讀書那一年,紀沅在南京上學,他爺爺那裡。”
“可是我沒聽紀老師說過這些事。”
“他那張嘴,哪裡能說出想兒子這種話?”嚴先生埋汰了一句,又接着道,“遂平,後來的事你就知道了,你來了,巍思也從他身邊走開了。”
莊遂平隐隐約約感覺到接下來的話很重要,喉嚨發幹,不自覺地拿起杯子,慢慢喝了一口茶。
“你代替了巍思,成了他的兒子。”
這個兒子自然是要打引号的,但莊遂平還是很難相信。
“他明明,很讨厭我。”
“他當年,更讨厭紀沅。”
這個讨厭也是要打引号的。紀慎沒有在自己的父親身上感受過真誠完滿的愛,也沒有學會做一個有愛的父親,他由着自己的情緒肆意發酵,全都傾瀉在最親近的人身上。
“遂平,他可能對你說過一些不好聽的話,也做過一些不好的事,那是因為他覺得你是安全的,就像當年紀沅和巍思一樣。”嚴先生拍拍他的肩,“紀沅走的時候他沒有挽留,這些年大約很後悔,但是又開不了口,現在到你了,他可能不想再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