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理初次認識她那天,剛結束電話會議,外面突然下起大暴雨。
天際的亂風卷着雨團回旋,撲啦啦的雨點不斷打在玻璃幕牆上,腳下是倫敦城迷離的燈光,金絲雀碼頭兩岸的光帶猶如流動的光霧河,像賽博朋克電影裡不切實際的霓虹幻夢。
空無一人的辦公室,惟有漆黑的夜雨與他相伴。
記得李嘉棟的辦公位有一把傘,他便順着雷光前去,在一個5英寸相框的照片裡,見到了她。
拍攝者大概是偷拍,自下方抓到了驚豔瞬間。
照片中的少女側坐在清晨海島的焦岩上,黑絲絨般的長發在風中漂浮,鼓起的白襯衣仿佛下一刻會長出柔軟的透明羽翼。
她唇色極淡,淡到幾乎沒有血色,朦胧杏眼宛如春澗彌漫的霧岚,顯得那麼纖細、柔軟,是湛藍天空下純淨潔白的茉莉花瓣。
說來可笑,年近三十,引以為傲的自制力,在一張照片面前被擊得潰不成軍,激發血脈當中隐藏的兇性。
他一眼無法自拔,在雷雨交加中,嘶吼着完成了人生第一次洗禮。
斑斓的水迹在玻璃上緩緩流淌,生命的溫暖河流與窗外無情傾瀉的冷雨交織滑落,猶如他空曠無望的人生,一如倫敦的天空那麼灰暗。
陰冷孤寂是本色,偶爾一縷溫暖,足以照亮他的世界。
他可恥地偷走了照片,私藏錢夾,随身攜帶。
後面才知道她叫章雪,是李嘉棟弟弟的未婚妻,按照約定,等女孩年滿20,就得嫁給他弟弟。
他這一輩子注定給不了任何人幸福,但他願意見證她的幸福。
他會親自參加她的婚禮,為她送嫁,并獻上一份最深的祝福。
世界上哪裡有許多巧合呢,不過是用心努力罷了。
祝你幸福啊,小雪。
他的表情愈發柔和,眼如蜜滴,隻是撿珠子的女孩對此一無所知。
108顆珠子,章雪撿得頭暈眼花,好不容易撿完最後一顆,以為完事了,結果上方輕飄飄飛來一句,“帶回去,幫我重新串好。”
秦理一伸手,立刻有人遞來一個巴掌大小的黑絨面繡金八卦的袋子。
她去接袋子,袋子倏地提高避開,繞了半圈回到原位。
黑大衣、黑西裝,外加黑袋子,層次分明的黑作襯景,手部在視覺裡便無限放大。
白皙修長的手,似上等和田白玉,又好像春天剝殼的新筍,櫻粉色的指尖修剪得幹淨齊整,仔細看可以看見淺白新月。
除此以外,章雪才注意到,他的左手食指戴着一枚造型奇特的銀色戒指,圓形的戒面嵌着Z造型的縮寫字體,多少帶點清冷禁锢的意味,看上去更吸引人了。
比她畫過的任何一雙手都要漂亮,章雪不禁産生一股創作沖動,想畫下它此刻的模樣。
他的手指相當靈活,兩根櫻粉指尖挑開黑絨袋子,長指略微摩挲一圈袋口,才探入其中,袋身變作鼓囊囊水滴形狀,另一指壓着毛衣邊角,袋口在毛衣下方敞開接珠,傾斜的邊角猶如決口的湖渠,珠子似潮水自指尖分流,悉數落入袋内。
幹淨利落拉起抽繩,系好口袋,最後送到她手上,她才驚覺自己目瞪口呆盯着他的手,看了許久。
章雪說不清為什麼頭暈加劇,還有點幹渴,想喝水,可能剛才撿珠子太久了吧。
“您……”,開口第一聲,嗓子幹得有點啞,章雪潤了潤才說:“您放心,我一定串好,原樣奉還。”
他大概很喜歡笑,沖着她又笑了,“留個聯系方式吧,串好了送回來。”
章雪自無不可,立刻掏出一支小巧可愛的翻蓋手機,機身上貼着一枚眼睛鼓漲的粉白色Hello Kitty貼紙,萌态十足。
她翻開手機蓋,準備記錄他的電話。
秦理略微詫異,章家家境不差,怎麼沒給她配新款智能機呢?
“你們小朋友不是喜歡智能機嗎?”秦理佯裝好奇。
聲音似乎在空氣中懸浮了一會兒,方才聽到回複。
章雪悶悶說道:“姑媽怕耽誤學習,不讓買。”
既然家中長輩不讓,那就沒啥好說了,兩人互相留下電話,章雪主動報了姓名,對面沒報,于是問怎麼稱呼?
秦理不語,下一刻,她手機接到一條短信,是他手機号碼發來,寫着簡簡單單兩個字“秦理”。
章雪來不及研究他的名字,他繼續問:“哪個包廂?小朋友一會可以帶着朋友,到我那邊玩。”
含情目熠熠有星光,盈盈點點,化作漫天碎鑽。
章雪默念一百遍,人家的眼睛看狗都深情,跟你有什麼關系?
穩住心神,她連忙婉拒,“我馬上回家了。”
秦理倒也不勉強,他點點頭,立刻有服務人員上前引路,一衆人馬浩浩蕩蕩往前走。
章雪不願與他們同行,站立不動,等人經過。
王經理綴在隊伍末尾,心中忐忑,剛才的事,要是被小李總知道,以他的醋勁,九條命不夠賠。他不懂秦爺幾個意思,咱也不敢說,咱也不敢問,回頭叮囑在場員工,權當自個眼睛瞎了,啥也沒看見。
他像條魚似地遊到章雪身邊,做賊般小心,聲音壓得極低,“雪小姐是來找小李總嗎?今晚大李總也在,開了包間,您要過去看看嗎?”
“不是。”章雪極快否認,“不用告訴他我來了,我是來同學聚會,一會兒回家。”
不知出于什麼心理,王經理小心翼翼觀望章雪的神色,補了一句,“秦爺是大李總的貴客,帝都那邊來的大人物,玩個幾天就走,今晚的局就是為他攢的。”
章雪不懂娛樂場的風月試探,哪裡曉得王經理肚子裡的彎彎繞繞,哦了一聲沒下文。
王經理放下心來,不再言語,跟着前邊隊伍走了一段,發現不太對,雪小姐怎麼還跟在他旁邊呢?
“雪小姐,您哪個包廂呢?我送您過去。”王經理低聲賠小心,不敢語驚貴客,能把她趕緊帶走是最好。
章雪一路數着包廂門牌,數到95号包廂,應聲說道:“快了,我是96号包廂。”
隊伍突然停下,王經理啞火,前方已經到盡頭,包廂門上明晃晃寫着96号至尊皇廷。
“小朋友怎麼一直跟着我?”秦理言笑晏晏,自人群中側首望來,是松柏立山崗,清風朗月照大江。
王經理隻想撫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