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待悶聲道:“為什麼要怕?你又不是三頭六臂,青面獠牙。”
“可我是小閻王啊!傳說中所到之處必有災殃,人人避之不及的小閻王。”
“江湖傳言,我對淩寒并無真心,不過是貪慕他身份帶來的便利。你信?”
“不信。對你來說,他那身份帶來的隻有困擾,數不清的困擾。”
“還有人說,我寄身草堂是想以先生為跳闆,跻身神界。你信?”
“這就更荒謬!梅染七竅心腸,你若有此心,恐怕早被拍扁了。”
“所以,你品行如何我自有判斷,不需要聽人言。我不欠你人情,也沒想從你身上撈好處。大家話說分明,你願意幫我,我謝你。你不願意幫我,我也不會勉強。你是小閻王,我若犯錯,死後自然難逃責罰,可這些責罰不會因為我讨好你或者怕你就減少。如果是那樣的話,你也就不配高坐閻魔殿。”
小閻王看了莫待良久,歎道:“有沒有人跟你說,把世事看得太透的人活得累。”
“看得透,說明經曆得多,确實很累。但看透總比看不透強,看不透的人不僅要受累還要受騙。我隻是受累而已,你不用可憐我。我會放寬心,争取超凡脫俗,不但看得透,還看得開。看開了,也就不會累了。”莫待扶起梅染,又說,“你送我回草堂,我不想驚動任何人。還有,管好你那張嘴,别讓先生知道太多。懂?”
“你以身入局,卻不讓他知道。你擔心他攔你?”
“是擔心他攔你。”莫待看着梅染道,“我中了梨花榆火卻不藥而愈,雪重樓已對我起疑。一旦我露了破綻,他與方清歌會立刻展開行動,給我緻命一擊。我不想坐以待斃,自然要提前謀劃。先生一直覺得現在還不宜與雪重樓正面交鋒,必然不同意我以身犯險。他攔不住我,就一定會攔最想除掉雪重樓的你。你說,你該讓他知道麼?”
小閻王暗道:他是攔不住你嗎?他那是舍不得。哼!“我也很好奇你為什麼不怕梨花榆火。能告訴我原因麼?”
莫待勾唇一笑:“别試探我了,你丢的那朵破花跟我沒關系。我告訴你,我不但不怕梨花榆火,還不怕鬼毒,你信不信?”
“不想說就不說,吹這牛皮作甚?再見!”小閻王拔下一片羽毛化作長劍,載着莫待和梅染朝琅寰山而去。須臾之間,兩人便置身草堂的梨樹下。
飯團無精打采地趴在地上,渾身髒兮兮的,臉上還有傷。
“怎麼了?”莫待問,“又打架了?”
“嗯。它們一群打我一個,我輸了。”
“輸了就輸了,再赢回來就是。至于這般垂頭喪氣?誰還沒個馬失前蹄的時候。你跟我來,替先生換衣服。”
“先生怎麼了?也打架去了?”
“是我的錯。連累先生受苦。”莫待步履沉重,神色抑郁。
“受苦未必不是好事。”飯團跟着進了卧室,溫順得出奇。
那一夜的桃林,不見花開,隻有花落。不過半宿,樹上的花枯的枯,爛的爛,已敗落得不成樣子。莫待心急如焚,卻一點辦法也沒有。到這時他才明白,為何仙界所有的神在換人時都要經過漫長而嚴苛的選拔,時常有空缺。唯獨月老一職,總是無縫銜接。因為若無神的眷顧,世間将無有情人,亦無美滿姻緣。
第二天,餘歡收到了莫待送還的衣服。莫待說,多謝你費心替我打點,可我還是更喜歡人間的粗布青衫。餘歡沒有問莫待此行是否順利,隻說,我家先生就拜托公子了!兩人對視片刻,會心一笑。
月出東方,夜色朦胧。草堂花香怡人。飯團卧在莫待新埋的種子上,夢想以體溫使其早日破土發芽。莫待用抹額蒙住雙眼,雙臂平舉,踮着腳尖立在隻有大拇指粗細的樹枝上,正在訓練平衡力與耐力。他沒有束發,隻用一根紫色的發帶松松垮垮地将長發绾在腦後。月光照在他身上,落下薄薄的一片影,無風時紋絲不動。時間一到,他握笛在手,飛身下樹朝笑春風撲去,憑着記憶在樹與樹之間穿梭,衣不沾花,速度極快。在穿越了大半個桃林後,他轉向冷泉,憑聲音尋到那窩臨水照影的大小兔子,用小石頭點了他們的穴道,又用笛子解穴。那些兔子早已習慣了被當作練習對象,被解穴後也不慌亂,繼續聊天玩樂。
一絲細微的聲音從草堂傳來,不是飯團的動靜。莫待摘下抹額,雙腳輕踏桃樹,在半空中轉身,如一道閃電竄出笑春風,帶起落花無數。
草堂門口,梅染衣帶飄飄,手中握着一枚楓葉,含笑而立。
莫待欣賞着那重新綻放的一樹樹繁花,緩步走到梅染面前,瞪大眼看了他半晌,笑容滿面地道:“這楓葉是我從忘川河畔帶回來的,好看麼?”
“好看,特别好看!就好像整個秋天都在我的枕畔一樣。”梅染替莫待收好抹額,柔聲道,“你怎麼憔悴了?”
“我新得了一套劍法,練得太勤了些。”莫待後退兩步,笑道,“剛出了一身汗,還是離遠些好,莫熏着了先生。”
梅染看着他的腳問:“為什麼又不穿鞋?”
“壞習慣。先生不必理睬。”莫待閃身退回笑春風,高聲道,“青梅茶已煮好,先生不妨喝一盞再練功。”他來到冷泉邊,對着水中那張消瘦的面孔默坐了好半天。沒有橫生枝節,事情按照預期的方向發展,他懸着的心總算落地了。一股突然湧現的疲累讓他眼饧骨軟,提不起半分力氣。他軟軟地靠在泉邊,像往常一樣将身體浸在溫暖的水中,想好生緩一緩。功夫不大,他閉眼睡了過去,一睡不醒。
一壺青梅茶喝見底,也不見莫待出來。梅染尋思片刻,化作一片桃花将笑春風搜了一遍,最後在冷泉找到了莫待,他氣息微弱,已昏迷過去。梅染以黑紗遮眼,衣袖輕拂,卷他入懷。
夜半時分,低婉纏綿的笛音飄過莫待耳邊。他伸伸胳膊腿,翻了個身,喃喃呓語:“長風,孟夫人的湯有點鹹……”
笛聲中,笑春風的桃花落了一地。梅染對着天邊那朦朦胧胧,虛虛淡淡的一輪月,神色愁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