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氏思忖着,答道:“之前下葬的時候已經燒了十二個紙人,統共六男六女,是請鎮上手藝最好的吳匠人紮的,個個栩栩如生。既然夫君說身邊缺人服侍,我便吩咐人再找吳匠人紮幾個紙人。”
老婦狠狠敲了一下拐杖:“大郎既然托夢給我,必是不滿意那些紙人,燒再多下去又有什麼用!你這婦人,對親夫都如此不盡心,可憐大郎怎麼娶了你這麼一個妻子!”
陳氏心中暗暗叫苦,不燒紙人,還能如何?可她也不敢和婆婆争辨,隻能低頭認錯:“母親息怒,是兒媳年輕不知事,想的不夠周全。”
老婦冷笑:“你今年不過十九,的确太年輕。”
陳氏低着頭,大氣兒都不敢出一聲兒。自丈夫死後,婆婆待她越發嚴苛。無論說什麼做什麼,都橫挑鼻子豎挑眼,整日裡陰陽怪氣。她在家中動辄得咎,也隻能默默忍了,過一天是一天,隻求看着女兒長大就好。
老婦人又說:“當年他們父親去的時候,我還比你大上兩歲。送葬的那一天,我真想一頭撞死在棺材上,随他們父親一起去了。可想到還有兩個兒子,不能讓他們沒了爹又沒了娘,隻得硬熬了下來,拉扯他們兄弟長大。”
陳氏小心翼翼地道:“母親的貞名,十裡八鄉都是稱贊的。兒媳願效仿婆婆,為夫守節,撫養子嗣,絕不改嫁令家族蒙羞。”
“子嗣?你有什麼子嗣?隻給大郎生了個女娃,讓他絕了後,你也配說‘撫養子嗣’四個字。”老婦人冷笑一聲,“呵,守寡的滋味,沒人比我更加清楚,煎熬得很。說起來,我倒是羨慕你這樣的,無牽無挂,不必受那幾十年的苦楚。”
陳氏一驚,心頭隐隐浮上一個猜測,頓時心跳都吓得停了一拍,急忙說道:“好女不侍二夫,為夫守節是理所應當的事,兒媳不怕吃苦。”
“你既然有當節婦的心,何不以死明志?守貞到死也是節婦,為夫殉死也是節婦,一個要等上幾十年,一個卻是明日便成。既然如此,何苦還要再等上幾十年?還讓我兒孤零零一個在地下沒人服侍,不如早日下去夫妻團聚,陪伴我兒,你也少吃幾十年的苦。”
說這話時,老婦人眼皮都不擡一下,神色平靜,仿佛不是在讓人去死,而是說着夫妻團聚的家常一樣。
陳氏卻聽得心驚膽戰,撲通一下跪了下來:“母親,母親,我還有囡囡要撫養,她才不滿一歲,怎能沒了親娘。求求您讓我撫養囡囡長大,兒媳發誓今生不出家門,不見外男,絕不改嫁令家族蒙羞。”
老婦人冷冷道:“一個丫頭罷了,咱們家還養不大她麼,這你就不必擔心了。便是隻為囡囡考慮,有一個寡婦老娘,面上又有什麼光。可你若是個殉節的貞婦,囡囡才叫面上有光,将來定能說上一門好親。”
大郎停靈七七四十九日,老婦人便等了整整七七四十九天,就想看陳氏會不會一頭撞死在靈前。結果令她很是失望,這陳氏雖然哭得響亮,但一點都不像要随夫而去的樣子,可見貪生怕死,無情無義,逼得自己做惡人,不得不将這些話挑明了。
老婦人心想,并非她這做婆母的不慈,而是陳氏畢竟隻有十九歲,又生得鮮花一般,不像是個守得住的。寡婦門前是非多,萬一日後真做下什麼醜事,污了家中清名,那可就遲了。不如早點送她下去陪伴大郎,既全了陳氏的貞義,又能令他們夫妻團圓,豈不是兩全其美。
陳氏還在苦苦哀求,老婦人決心已定,喝道:“來人!”
登時便有一個中年仆婦捧着一個托盤進來,上頭放着一條白绫。陳氏認出這仆婦正是老婦人的心腹,生得膀大腰圓,十分健壯。再一看那條白绫,心中頓時明白,她們是要勒死她,再做出自盡的樣子。
“我不殉夫!我不要死!我還有孩子!”
陳氏想到襁褓之中的女兒,忽然爆出一股大力,跳起來一把掀翻那托盤。她自知沒有那仆婦力氣大,撩起桌上的一壺熱茶,狠狠朝她臉上潑了過去。
那仆婦原本見陳氏哭哭啼啼,沒想到她會反抗,一時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又猛然被熱茶淋了眼睛,疼得哀嚎起來,一時也顧不上去抓她,竟被陳氏奪門而出,瞬間跑得不見蹤影。
老婦人氣得渾身亂戰,用拐杖敲打那仆婦:“還不快去追!”
那仆婦半邊臉上被燙起一溜的泡,也不敢和老婦任争辯,捂着臉追出了門。屋内隻剩老婦人不住咒罵:“賤婦,該死!”複又嚎啕大哭,“為何死的不是她,偏是我兒!”
老婦人又哭又罵,等到發完瘋癫,又拄着拐杖顫巍巍追了出去。她連走路都要拄拐,如何跑得過年紀輕輕的陳氏,又不敢叫其他仆人來幫忙——她要迫死兒媳,這事見不得光,隻敢讓心腹知曉。
另一頭,霍骁跟着陳氏拔足狂奔,一路穿過亭台樓閣,向她女兒的房間跑去。他透過陳氏的眼睛,目睹了剛才那場未遂的謀殺,隻恨自己沒有實體,無法救人。此刻跟着陳氏奔逃,心裡也在隐隐期盼,希望這個女人能夠逃出生天。
然而他心底又有種不好的預感,最後這一切或許隻能以悲劇收尾。像陳氏這樣的舊時女子,不依附家族,基本是沒有生存能力的,就算逃得過今天,可最終又能逃到哪裡去呢。
陳氏心中也亂得很,她不知前路如何,此刻促使她向前奔跑的便是女兒,無論如何,她要看女兒一眼。
轉過垂花門,便是那汪蓮花池,夜色下水面黑黝黝的,不透一絲光線。陳氏毫不遲疑,直接踏上水中汀步。過了蓮花池,便是她女兒住的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