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塊濕滑,她心中又焦急,走得飛快。走至池中心的太湖石旁,一時不留意,竟踩偏了一步,鞋底被那汀步上的苔藓一滑。眼看就要摔進水中,陳氏一把抓住身旁巨石,手指緊緊摳進太湖石的縫隙中,指尖被磨破出了血,總算是穩住了身形。
還沒來得及送一口氣,忽然從太湖石後頭伸出一雙滿是老繭的手,在陳氏背後狠狠一推。天旋地轉間,就聽“噗通”一聲,陳氏整個人掉進水中。
“救命!救命!”
陳氏高呼救命,她不通水性,身體不斷下沉。霍骁更是焦急萬分,隻恨自己不能下水救人。
正一籌莫展間,忽然聽到一聲驚呼:“嫂嫂?”
竟然是之前靈堂裡見過的那個青年,老婦人的次子,正站在遊廊上。他一見陳氏落水,立刻大喊:“來人啊,嫂嫂落水了。”
可如今夜已深,池邊本來就沒什麼人路過。那青年喊了兩聲,始終沒有人來,眼看陳氏就要淹死,也顧不上男女授受不親了,隻好自己下水去救。一條腿剛跨出欄杆,就見那老婦人拄着拐杖,顫顫巍巍地也趕到了。
看着正在池塘裡掙紮的陳氏,老婦一驚:“你把她推下去了?”
“母親說什麼呢,嫂嫂是自己失足跌下去的!”
從他這個角度,看不見太湖石後面的黑手,隻當陳氏自己不小心掉進水裡。然而霍骁卻看得清清楚楚,正是老婦人身邊的那個心腹仆婦,親手将陳氏推進了水中。
那青年急得面孔通紅,一條腿跨出闌幹,立刻就要下水救人。那老婦急忙一把扯住他:“你要下去救她?”
“這當然要救。孟子曰,嫂溺不援,豺狼也。”青年跨坐在闌幹上,一臉正色。他自覺要遵循聖人之言,回頭看了眼黑漆漆的池水,深不可測的樣子,一時又遲疑了。
他、他不會水啊……
他心中糾結起來:“這……雖然孟聖有言在先,可是後來程子又說,餓死事小,失節事大。想來淹死也差不多,淹死事小,失節事大。我要是攙扶嫂嫂,那嫂嫂可就失了節,這萬萬不可,萬萬不可……所以我到底應不應該下去救?”
青年嘀嘀咕咕,聽得老婦人頭大。她這小兒子平日說話三句不離孔孟之道,十裡八鄉都說他是個仁人君子。她要迫死陳氏,自知不仁,完全是瞞着他的,就怕他講什麼仁和義,阻攔她的大計。
不過聖人的話她聽不懂,最後那句“應不應該下去救?”卻是她聽得懂的。那自然不能下去救!陳氏死在這裡,對誰都好。
老婦人立刻說:“救什麼救,你嫂嫂是自願殉夫。”
“什麼,嫂嫂是為了殉夫?”青年瞪大眼睛,“可我明明看見她是跌下去的,現在也在喊救命。”
“天那麼黑,園子裡又沒燈,你看得清什麼。你嫂嫂畢竟女流之輩,她雖有心殉夫,死到臨頭也難免害怕,故而才會呼救。不過她之前已經親口告訴過我想要殉夫,這才是她的本意,你還是别瞎救人了,免得現在救她上來,将來她再尋死,還要再受一次苦。
青年立刻将腿收了回來:“原來如此。嫂嫂竟如此忠貞剛烈,堪為女子楷模。”
“救命,救命!我不想死……救救我……”陳氏的呼救聲已經越來越微弱,然而在寂靜的夜裡,還是能夠清晰聽到她在喊“救命”。
那青年聽見陳氏呼救,心中也頗為不忍,不由落了幾滴淚,向還在水中掙紮的陳氏做了個揖:“梧桐相待老,鴛鴦會雙死。貞婦貴殉夫,舍身亦如此……嫂嫂今日殉夫而死,不僅可早日與哥哥團圓,您的貞烈之名也定會被人稱頌。弟弟定視囡囡為己出,好生将她撫養長大,嫂嫂您就放心去吧。”
老婦人道:“若是在前朝,她這樣殉夫的女子,是能得一塊貞潔牌坊的,有了牌坊,家中還能減免稅賦。如今一死,最多鄉中官紳褒獎一番,牌坊卻再也沒有了。唉,可惜了的,陳氏沒有生在一個好時候。”言辭之中,頗為遺憾。
青年寬慰她:“雖說如今前朝亡了,再無朝廷給節婦頒下一塊貞潔牌坊。可對于守貞殉夫的節婦烈女,鄉裡還是十分褒獎的。誰家寡婦改嫁,便要受人唾棄。誰家出了一個節婦,十裡八鄉都要贊一句家風清正。嫂嫂這一死,鄉裡的人都會知曉她節烈,贊頌我們的家風。”
青年臉上露出一絲微笑:“雖沒有石頭牌坊,可是人心裡的牌坊,是立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