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
按照她從前的性子,不會問得如此直白。即便要問也是委婉的去探聽此中原由。對長輩如此發問顯然不妥,正想着如何解釋,自己并非是不情願府中安排。
沈慕時銳利目光掃來,眼神閃爍間透出一股洞察秋毫的淩厲鋒芒,開腔道:“事出有因,你無需多思。”頓了半響,幽邃漆瞳中不動聲色的浮起一抹波瀾:“殿下未向你提起過,在緬因時,遇了刺殺?”
“……”她神情茫然,此事燕甯隻字未曾提過。
“當夜糧草被燒,殿下險象環生,我的過失最大。”沈慕時面色嚴峻,黯然望向她。憂郁眼瞳裡顯露出一絲複雜,手掌按在桌面,繼續道:“北國鐵騎攻下緬因後,殿下下了屠城令,殺盡城民。”尾音咬在牙縫中,似是不大願意提起:“不服軍令是行軍的頭等大忌,我……”
微聚瞳孔裡映照出漫天火光,蝼蟻般四處逃竄的人們,沖入他回憶裡。
“大司馬。”軍營前,副将譚凱遞上一壇烈酒。
沈慕時側目看了他一眼:“城中屢次出現暴亂,酒就不喝了,守好軍營。”
“天氣寒涼,大司馬喝口熱酒,休息一下吧,今夜屬下親自巡邏,不會有事的。”譚凱立在他身側,望着整車整車的屍首從眼前運走。
接連幾日的征伐,沈慕時的确有些疲倦了,接過酒壇猛灌一口,烈酒燒灼幹啞的喉嚨,帶來一絲近乎疼痛的麻痹感。
後半夜隻有運送屍首的車輛來來往往,發出沉悶的響聲。
沈慕時靠坐在篝火旁,望着火焰跳動,視線暗了下去。
不知過了多久,混亂中驚叫聲四起,烈焰在夜空中舞動。
“救火!快救火。”
沈慕時猛然驚醒,麻痹感還未完全退去,眼前一片昏花,他晃了晃腦袋,試圖看清眼前景象,随手抓了個提水的士兵:“怎麼回事?”
“大司馬。”士兵神色慌亂看向他,焦急道:“糧草被燒了。”
沈慕時胸腔猛然收緊,來不及多想,擡腿往糧草囤積的方向行去。
“不好了……不好了……”火光裡沖出一個滿身是血的内侍,踉跄着跪倒在沈慕時面前:“殿下,皇子殿下遇刺……”
來不及細問,沈慕時飛快的往皇子營帳跑去。
蜿蜒血迹布滿正在燃燒的營帳,内侍哭喊着招呼士兵救火。
沈慕時未及細想,接過滿滿一桶冰水從自己頭頂澆下,毫不猶豫的沖入火光裡。
剛沖進營帳,一顆血淋淋的人頭滾落腳邊,匆匆瞥了一眼,那血淋淋的人頭正是譚凱。
沈慕時下意識舉起手中利劍,對面陌生少年正架住受傷的皇子。
少年着青色内衫,身形修長單薄,看上去年紀不大,卻噙着一股韌勁。
“放開殿下。”沈慕時警惕的盯着他。
青衫少年眉宇間滿是敵意,很快又恢複平常,狐疑道:“大司馬真是護駕來的?”
光顧着觀察皇子的情況,沈慕時才注意到這少年,渾身上下布滿血漬。
“先出去再說。”燕甯被濃煙嗆得有些睜不開眼,看沈慕時似是為了救自己而來,漸漸卸下防備。
沈慕時脫下打濕的披風遮住燕甯,悶頭沖出火光。
後得知,密謀行刺者竟然是譚凱。
譚凱是沈慕時一手提拔上來的,此次出征更是讓他替了陳夙的位置,難免不叫人懷疑,沈慕時是為了摘清自己的嫌疑才沖入火海,不然他為什麼沒有第一時間護在殿下身邊。
譚凱行刺失敗,他可是劍指救駕之人,他當時在想什麼?
親信背叛差點要了燕甯性命,生死攸關,倒是值夜的少年救了他。
少年名叫景啟,不過十六年華,現是北國步兵營中一個小卒。
他本也是官宦子弟出身,有極高的武學天賦,精通刀槍劍戟,原不該如此,而命運似乎并不眷顧他,族親犯了貪腐之罪,連坐滿門,景家人淪為流民,再無出頭之日。
景啟不服命運,冒險投效軍營。
這番救下皇子殿下,雖身負重傷,卻立了大功。
他割下逆賊頭顱,得皇子青眼,當夜便封景啟為副将,頂替譚凱一應職務。
背逆之亂平息,清點損害發現,不止是軍營,整個緬因的糧草也被燒毀,救下的餘糧根本無法支撐大軍回城,粗略的搜刮了些富紳府邸,雖有所收獲,但面對長途跋涉,仍是杯水車薪。
燕甯不得已留下重兵看守俘虜,這些重兵多數是沈慕時的部下。
糧草短缺,他們卻要被留在緬因,沈慕時極度不滿,卻還是強壓着,執行了這條軍令。
由景啟相護,皇子率突擊隊先行,沈慕時墊後,防的還是自己人。
雪地行軍艱難,半路突降冰雹,大軍隻得就近躲藏。冰窖不能燃火,所有人都是硬抗着,後頭糧草斷絕,分食戰馬……
“君臣之間一旦生出嫌隙,就好似是開裂的冰面,看上去不甚起眼,卻再也承不住力。”沈慕時黯然目光裡夾雜着一種無可奈何的平靜……
*
夜色如墨,寒風吹得燈籠輕晃,柔和光亮映照出紛飛雪花。
沈慕時肩頭染上霜白,手執油傘傾向一側,傘下阮舒窈走得輕緩,毛茸茸的鬥篷遮住小半張臉,一雙水靈眼瞳泛着霧氣,兩人踏在雪地,投下深淺暗影。
譚凱行刺之事,沈慕時難辭其咎,皇子面上并未追究,卻對他有所設防。
“兄長問心無愧,殿下自會查明。”她相信沈慕時,不會指使譚凱行刺,這必然是有人陷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