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幻境,裴宿又變為了孩童的樣子。屋裡的人并不多,見到她,大多都勉強擠出一個笑容。裴宿越過他們的視線,看到了地上那具小小的屍體。
臉色蒼白,布滿野狗撕扯似的傷口,眼睛死死睜着,脖頸上赫然一個血洞,鮮血已然凝固,卻如此的慘烈而可怖。
又是這張小臉,她見過這張臉驚恐、憤怒、悲傷的表情,也看到了她痛苦又不願屈服的樣子……是黛絲。
她默然凝眉,一人換一人,彭斯修士是臨死前也要拉一隻羊羔墊背。但既然這是他們做出的選擇,想必也早就做好了面對這種後果的準備。可雖說如此,黛絲的死隻怕也顯得過于詭異了些。
一個女孩揉了揉眼睛,聲音低沉,“黛絲本來不該死掉的……”
彭斯無法脫下自己的長袍,無法丢掉看護者的身份。為了保命,他在犄角的地下市場,從自己的狐朋狗友那裡以很高的代價換了一隻血偶回來。血迹斑斑、四肢不全的娃娃,能夠控制周圍人的精神,在現場,他曾如此深切地感受到頭腦昏沉、身體失控的感覺。當恢複清醒時,隻聽到四周哄堂大笑,而他正光着屁股,趴在地上學狗叫。
親眼見識了血偶的恐怖實力,縱然使用代價十分高昂,他還是咬牙買了回來。
據說使用這血娃娃需要獻祭主人的生命,要不是怕早早夭壽而死,原主人也不會轉讓。
他如獲至寶地将娃娃帶了回來。回來卻見到了埋伏在一邊的一群瘦猴。
他們的眼神也很可怕,像要活活吃掉他。他顫抖着掏出血偶,卻發現那東西到了自己手裡居然不起作用了!
而那些孩子的眼睛卻越來越可怕,看起來像野獸窺視的瞳眸,他們露出了獠牙,向自己撲來——原來他們才是猙獰的鬼怪。
他吓瘋了,嘶聲尖叫,屁滾尿流,混亂間,他抓住了一個小鬼,張嘴便咬。咬破她的臉,吃掉她的血肉,吃掉,全部吃掉,要不然自己就會被魔鬼殺死……
于是孩子們隻看到彭斯修士忽然狀如瘋狗,眼眸圓睜,全然喪失了人性,而不管他們怎麼拉扯,怎麼毆打,縱使彭斯被紮瞎了一隻眼,也還是救命稻草一般撕咬着黛絲,女孩的眼睛絕望地睜大,生命力一點點地流逝……
裴宿垂眸,看向扔在一旁的那個血娃娃。
然而放出精神力探查,卻發現那隻是個普通的破木偶,僅僅是看起來恐怖了一些而已,其中沒有任何詭異之處。甚至連那紅痕也不過是塗抹的劣質油漆。
她雖不知其中關節,但照他們所說,彭斯修士似乎把這東西看得很重要。于是她也隻能猜測,彭斯是受了騙。
犄角的惡名哪是虛的?看護者一職易得不易丢,眼看同事紛紛喪命,他吓破了膽,也是病急亂投醫,竟然昏了頭找到了地下市場去。狐朋狗友也不過酒肉利益,現場或許真有什麼詭異的存在,卻絕對不是來自血娃娃,他卻在不知不覺中迷了心神,亂了神智,也丢了性命。
這人死有餘辜,裴宿的眉卻皺得更深。這個副本的邪祟似乎并不限于戴爾維特修道院,就是不知外界的詭異是否因修道院的影響才形成,不然,她縱然破得了修道院的詛咒,也沒法真正救下這些人。
就像此時,外界穢物雖不得湧入,裡面的人卻也出不得一步。修道院無法自給自足,他們終究是要被困死在這裡。
想到這,她若有所思,不由把目光又投向了蘭尼斯,卻隻見蘭尼斯正一臉溫順地看着她,眸光溫柔而哀傷。
她一怔,想到了兩人最初見面的場景。玫果與蘭尼斯或許是相熟相知的,她能感覺到少年對她的親近之意,卻又覺古怪。畢竟,他是知道在與“蛇哥”對上時,是裴宿幫的忙,又或者……
是玫果這個身份有什麼貓膩?
有疑惑就要問,她直接開了口,“你為什麼這樣看着我?”
蘭尼斯淺淺一笑,臉色蒼白,“沒有你,我們走不到這裡。”
她一驚,及時伸手,搖搖欲墜的身體倒在了她的懷裡。蘭尼斯擡頭,她這才意識到,他兩頰上原非紅暈,而是病态的潮紅。
他對她脆弱一笑,“果真隻有你沒事啊……”
她扶着他,讓他坐在地上,看向四周,屋内的幾個孩子莫不是臉色蒼白,委頓于地,她原以為他們是在為黛絲的死而悲傷,此時方才明白過來……他們是因虛弱才如此。
不是在為同伴的死而默哀,是已經沒有力氣再站起來。
看到她欲言又止的樣子,蘭尼斯仿佛是猜到了她的心思似的,又溫聲說道,“其他人沒事,他們情況好一些,繼續做織物或其他賺錢的活計了。畢竟,我們以後的日子還要過。”
她卻沒有答言,而是放出了意識力。
極盡細微,極盡纖毫,意識流細密成網,試圖捕捉空氣裡每一處異常的痕迹,卻無功而返。
十分安詳,十分平靜。朽氣,病氣,死氣……像從墳中深埋的棺材裡溢出的不詳氣息,卻激不起任何絕望而不安的情緒,依然如此的安靜而平和,仿佛有什麼她所未知的預言,已經蓋棺論定。
恐懼不受控地爬上心頭,她咬着唇,看向懷中脆弱而臉色蒼白如紙的少年,本能感覺到了不對。
依戀,信任,狂熱。一如之前對她厭惡而懷疑至極,這忽然之間的情緒轉變,随着詛咒的加深,而越發顯得詭谲而險惡。衆人前後的态度反差,實在太大了,大到完全不需掩飾,大到完全不擔心她會意識到其中的古怪,大得仿佛他們都隻是一群聽命的傀儡,自始至終都有一條無形的線在牽引着他們走。
可是……“他”已經死了。施暴者已死。
修道院守則第十條緩緩浮現——
【請記住,她從未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