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用那種眼神看本王,若不是李誼和崔敬洲謀反,你的父母親族便不會遭此劫難,你也不會淪落到如今這個地步。
你就是再蠢鈍如豬,也該明白苦主是誰。
他從來都是這樣對我說,在每一個我隻求速死的時刻。
不過,任他說再多,凡他嘴裡吐出來的,我一個字都沒有信過。”
南天竹面呈鐵色,真像是四條拴他而起的鐵鍊彙合成的鐵扣。可看着江荼的那雙眼睛,卻是越來越凸起,連眼周的肌肉都在抖動。
“可是,我憑什麼不能恨崔氏、不能恨李誼?
就算李誼真是無辜的,枉遭此災的我就不無辜,我的親眷就不無辜嗎?
世道欠了我那麼多血債,我就隻取這一條無辜的命,不為過吧?”
南天竹連連诘問,江荼隻是沉默得看着他,除了眼中晦暗不明卻分明不再平靜的波動外,什麼也沒有回答。
他是在問誰呢。
不過是問自己那顆不合時宜的良心。
越振振有詞的诘問,南天竹繃着的勁卻越散了。
“就是那麼難,明明就是手起刀落眨個眼的功夫,他甚至都不會抵擋,更遑論反抗,比捏死一隻蟲子難不了多少。
可就是那麼難。
我怎麼就……怎麼都下不去手。”
一直沉默着的江荼,此時才緩緩起身,負手站在南天竹的面前。
開口時,江荼的聲音是啞的。
“他怎麼會不忌憚李誼呢。
不用自己反抗,就能卸下敵人心中對他揚起的刀。隻是……”
江荼苦笑,“你下不去手,就隻能輪到我下手了。”
南天竹餘光看得見,便知道江荼根本沒想藏。
她身後的地上掉着長長的影子。匕首刺利的邊緣,像是盛放在果盤中的果子,清晰又突兀得存在她的影子之中。
“首尊……”明明身為魚肉的是南天竹,可他對着面前的刀俎,卻從磐石一般的求死決心中,生出難得柔軟的愧疚。
“是我對不住您……”
“不用覺得對不起我,我也不會覺得對不起你。”江荼無聲得清了清嗓子,聲音比自屋門口挨着檐水的寒石尤更硬冷。
“你知道的,手刃同僚,我又不是第一次做。”江荼說着,把身後的刀拿在了身前。
可每一次,每一條你被迫奪走的命,不都是橫叉在你心上的又一把刀。
否則你明明一次都沒有服用過那名為解藥,實則會讓愧怍之毒性更強且上瘾性巨大的藥物,可毒發時卻比我們還要痛苦。
愧怍之毒,以人心中所愧所怍之情為蠱,毒發時猶如天地盡毀,隻剩自己與自己手中的亡魂。
便是再心智扭曲、以殺人為樂的殺人犯,完全溺于那樣審視、詛咒、怨毒的目光中,也會因承受不住那樣的壓力,隻能眼睜睜看那些亡魂凄厲得嘶喊着攀上自己的四肢,帶着索命的決心啃噬自己的骨頭。
阿荼,我說過要生生世世保護你的,卻還是做了成你心魔的一隻蠱。
南天竹想了太多,可喉結滾了又滾,說出來的,就隻是兩行淚罷了。
江荼看着這兩行淚,隻覺得脊背發涼得悲哀,握着刀的手不再自然。
他們誰都沒有提起,可又都太清楚。
背叛那個人,南天竹必死無疑。
從來沒有人,能背叛他以後全身而退。
今天讓江荼站在這裡,是因為他知道,為了讓南天竹能有個體面的死法,江荼隻能親自動手。
而将自己的命添做江荼的背負的血債,是比死更讓南天竹痛苦的刑罰。
他從來都算得那麼明白。
“首尊,我知道這些年,我從未和你說過,但你一直在照顧我的母親和妹妹,這些恩情,遠遠超過我這條命。
而今日要不是您,我必遭淩遲車裂之苦,死也死不安生。
能安安靜靜、完完整整得走,對我而言已是最好的結局。
您看,我欠您的怎麼越來越多,怎麼都還不清了……”
南天竹眼裡的淚幹了,隻剩下了幹涸的笑意。
“所以,您什麼都不要想,今晚就寝時,再多添一盞燈。
若是夜裡醒來……就喝碗熱茶湯,接着睡,天……很快就亮了……”
說完,南天竹一幅心滿意足的神情,緩緩合上了雙目,挺起了脖頸兒。
“南天竹,求首尊賜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