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陸小鳳的提問,老者閉上雙眼,以沉默回應。
他不答,不代表沒人知道。雲初霁緩緩開口道:“肖敕,信陽人。父肖禹,母阮青青。肖家幾代經營米行,家底殷實。肖敕六歲那年生辰,三月初七,在生辰宴上被人當衆擄走。阮青青當時已有七月身孕,因憂思過度早産,誕下幼子肖浔。肖浔身體孱弱,夫婦二人初時邊花重金派人尋找肖敕,邊尋良藥想法救治肖浔。如此兩年,依舊沒有肖敕下落,夫婦二人将重心逐漸轉移到肖浔身上。誰知,十年後,肖浔十歲生辰,三月初八,十六歲的肖敕回來了。”
這是書齋送來的情報,但多是肖敕其人的信息,武功功法僅寥寥一句,初岚所藏書冊亦是不全,以至于她中了招。
老者自雲初霁開口便睜開了眼,此時更是死死盯着她,似乎不希望她說下去。
雲初霁不管他如何想,繼續說:“肖禹、阮青青夫婦倆很高興,十年未曾辦過的生辰宴也準備再辦,一來慶祝肖浔成童,二來歡迎肖敕歸家。但這場宴依舊沒有辦成,因為肖敕身上出了問題。他的肌膚幹枯萎縮,短短幾天,這個十六歲的少年看上去就像是一個年過花甲的老頭。更叫人不安的是,他還将照顧他的仆人一掌打死,隻因那仆人見到他相貌後吓得驚叫出聲。肖禹花錢擺平了這場人命官司,卻對這個自小分别的兒子産生了懼怕,将他安置在了最角落的小院,另派一老仆每日送去吃食。阮青青最初探望過幾次,但一個月左右,身體早已健康的肖浔突然病倒,之後她便再也沒去探望過。”
“我沒毒他!”一直沒有開口的老者一字一句吐出四個字。
雲初霁點頭,繼續道:“但肖家夫妻不信,找人打了鐵籠,把你關在了籠子裡。一關即是四年。在你二十歲的三月初八,肖禹、阮青青夫妻倆和其子肖浔的屍體被人發現,屍體上有紙張留言,确認乃‘決命判官’所殺。而角落小院,鐵籠門大開,本應困于籠中的你不見去向。照顧你的老奴被人發現死在了鐵籠邊,死因是前胸的一掌,與四年前的那個仆人一模一樣。”
完全一副老人模樣的肖敕突然擡頭看向雲初霁,問道:“聽說書齋隻說事實,不做推論?”
雲初霁雖不解他為何說這麼一句,仍點頭道:“書齋隻記下調查到的事實,但其中或許混雜講述者的推論。”
“那不是推論,是親眼看到的事實。”肖敕如枯木摩擦的聲音尖銳刺耳,“說什麼花了重金尋我,其實早就半途而廢。說什麼日日思念,時時盼望,隻願我平安,實則見到我變了模樣立刻避如蛇蠍。肖浔的浔哪裡是不要忘記尋我,他們已經尋到了想要的兒子,哪裡還記得走丢的我!他們懼我、嫌我、恨我,找個老狗裝模作樣地送些狗都不吃的東西,内心不知道多希望我餓死在那個籠子裡。可我偏偏不如他們的意,他們不讓我活,我就偏要活。”
肖敕情緒激動,眼珠外凸像是下一刻就要掉出眼眶,幹瘦的肌膚下暴起根根青筋好似蚯蚓翻滾。他本就貌似骷髅,配上這幅猙獰的模樣,當真如地府爬出的惡鬼。
清醒過來的幾人在穩定神智後,陸陸續續地都圍了過來。葉疏桐原本湊近了聽,此刻被他這幅模樣吓了一跳,連忙躲到莫陽身後,隻敢露出半隻眼來。闫無常則是瞪着肖敕,臉上不解又憤怒,斥道:“你感激‘決命判官’殺了你父母,放了你自由,所以你心甘情願地成為了他的同夥。”
這并不少見。當年“決命判官”殺的那些人中,不少都做過諸如欺男霸女、恃強淩弱的惡事。這些受迫害的人裡,一部分認為“決命判官”替他們伸張了正義,為他搖旗呐喊、鼓吹不止,甚至渴望與他同行。這些人當着官府的面有所收斂,私底下卻使了不少絆子,誤了好幾次抓捕的時機。
面對闫無常的憤怒,肖敕反而恢複了冷靜。他瞥了一眼闫無常和仇千山,面露不屑,道:“裝模作樣的東西。”說罷别過臉去,無論闫無常再說什麼,他也再不開口。
“雲姑娘。”仇千山随随便便抱了下拳,“此人與‘決命判官’有莫大幹系。我欲将他帶走細細審問,還請姑娘不要阻攔。”
鐘鳴自打一見面便和仇千山不對付,聽得這話輕哼一聲,不屑道:“你?小心人跑了,你都不知道。”
仇千山不理他,隻看着雲初霁。雲初霁做了個請便的手勢,沒有絲毫阻攔的意思。仇千山得到答複,一把将肖敕拽起,押着他往旁邊走。
瞧見阻攔無果,鐘鳴咬了咬牙,皺眉緊跟在仇千山身後。
“什麼人嘛,被救了連句道謝也不說。初霁姐姐,我去說他。”葉疏桐眼珠轉了轉,不知打什麼主意,拽着莫陽跟了上去。
莫陽跟着葉疏桐,眼睛卻盯在肖敕身上。
“雲姑娘。”闫無常緩了一步,“方才那小兄弟擔心并無錯誤。萬一……”
“闫捕快可以試一下,能不能解開肖敕的穴位。”雲初霁面帶自信。
“是我過慮了。多謝姑娘出手相救,告辭。”闫無常松了口氣,抱拳一禮,朝着幾人離開的方向追去。
陸小鳳也以療傷為由離開,轉眼隻剩下雲初霁和花滿樓二人。
“我……”
“霁兒,對不起。那天,我不該朝你發火……”
雲初霁握緊他的手,止住他的話。
“我不生氣了。”
花滿樓搖頭,繼續道:“我錯了,理應道歉。态度不好,為一錯。惹你生氣,為二錯。對不起。”
“那我也要道歉。我不該輕易将自己暴露在危險之中,對不起。”直到自己直面心愛之人的死亡,雲初霁才知道那有多恐懼、多崩潰。甚至在明知道那隻是幻覺的當下,再度回憶起那個場景,她仍是後背發寒。她緊緊擁住花滿樓,貼近他的胸膛,聽着他有力的心跳,感受他溫熱的體溫。等待因後怕而發軟的手腳恢複,她才離開花滿樓的懷抱,直視着他,繼續道:“之後我可能還會讓你經受這種恐懼,對不起。”
花滿樓擁她入懷,聲音溫柔而堅定,道:“我知道,沒關系。”
“還有,我明明知道自己會讓你陷入危險,還不願意放手。對不起。”雲初霁攥緊他腰間的衣服。她真的不願意,發自内心地抗拒,以至于“分開”二字都說不出口。在分離的這段時間,她努力地說服自己不想、不見,可那岌岌可危的堅決在見到他的一瞬間便土崩瓦解。
花滿樓将她抱得更緊,低垂着頭道:“我也是。明知我和與我有關的人日後會給你帶來不少麻煩,我仍不願放手,對不起。”
溫熱的氣息噴在雲初霁耳邊,叫她耳尖又燙又癢。她埋進花滿樓頸窩,試圖掩飾自己滾燙的臉,嗫嚅嬌聲道:“那算什麼麻煩嘛。”
花滿樓将臉頰輕輕抵在雲初霁頭頂,輕聲道:“你應知道,所有你的事,我都甘之如饴。”
“嗯。”雲初霁在他面頰蹭了蹭,以作回應。
“霁兒,我不會阻攔你的任何決定,但答應我。”花滿樓也貼了貼她的頭頂碎發,“哪怕是跟我置氣,也要讓我知道你的下落,好不好。”
“好。”片刻後,雲初霁像是發現了什麼,問道,“所以,你是尋我來的?你們怎麼找到的這個真正的莫家村?”
“真正的?”
聽出花滿樓的疑惑,雲初霁沒有繼續貪戀溫暖的懷抱,立刻從他懷裡起身,牽起花滿樓的手,道:“走,咱們去找陸小鳳一起商量。我總覺得這裡面奇怪得很。”
陸小鳳已塗好藥正歇在一間小屋中。見到二人相攜而來,不由嘴角含笑,揶揄道:“訴完衷腸,終于想起我來了?”
雲初霁紅着臉啐了他一口,才道:“有事找你說。”
她講自己偷聽到的審問内容和之後的事一一告訴二人,同時也知道了他們的遭遇。
他們搜尋了整個村子,除了出來的那間屋子,别的屋子裡沒有找到任何一條暗道。轉眼天黑,那如泣如訴的聲音響起,每個人都不由自主心跳加快,陷入了各自最懼怕的幻覺中。
花滿樓最先清醒,因為他面前慘死的雲初霁的模樣實實在在地映入他眼前,甚至于面容也與他想象中一模一樣。他察覺不對,繼而發現這個“雲初霁”沒有他熟悉的味道。他一天沒有進食,再排除視覺、嗅覺,最容易影響心智的便是聽覺。果然,他封閉聽感後,很快脫離幻覺。陸小鳳經曆過一次類似幻覺,知道不對卻一時尋不到破解之法,直到花滿樓提醒才清醒過來。
可惜他們倆聯手也拿身法詭谲的肖敕沒辦法,直到雲初霁出現。陸小鳳憑借視覺優勢最先發現雲初霁,反被飛镖擊中。想到初見時雲初霁對花滿樓還有所防備,如今卻将他看得比自己還重要,陸小鳳不由酸溜溜地道:“真是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啊。”
雲初霁啐了他一口,笑罵道:“你倒是會給自己長輩分。”
陸小鳳煞有其事道:“有道是長兄如父。”
“呸。”
玩笑畢,陸小鳳正色道:“書齋也不知道這個被隐藏起來的村子?所謂真正的莫家村?”
雲初霁搖頭,道:“聞所未聞。不過,據說案發後最初那段時間,莫家村仍有行商、旅人經過,可這些人一個個都失了蹤迹,逐漸傳出冤魂作祟的傳言,這才徹底荒廢。”
花滿樓道:“你認為是肖敕幹的?”
雲初霁點頭,道:“嗯。”
“聽你說完九裡坡上的事,我還以為肖敕為徒弟報仇。現在看來,倒是因為我們闖入了這裡。”陸小鳳心中暗想:魅兒引他們來此,難不成僅是為了借肖敕的手殺了他們?
卻聽雲初霁接着道:“或許兩者皆有。不過鮑六不能算是他的徒弟,因為他無法練成‘詭影無蹤’。”
陸小鳳來了興緻,挑眉問道:“為何?”
“因為‘詭影無蹤’的要求極為嚴格,修習者需從四歲起日日浸泡藥液,使骨頭重量不足尋常人的一半,以達到身輕如燕、來去無蹤。哪怕是根骨極佳者,最晚也需從六歲起泡藥。鮑六年紀超了數倍有餘,絕無練成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