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什麼呢?你比我還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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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早晨一直行到申時末課才到達藍菁山。和龍螈寺的正方形設計不同,藍菁寺更像一座城堡,依山而建。峰巒疊嶂,無論在哪個方向也無法看清它的全貌。建築以藍色和金色為主,一眼望不盡的各式塔頂直插雲霄,讓人離得很遠便有伏地頂禮膜拜的沖動。
師徒幾人入了寺,在偏殿裡休息了一會兒之後,便有僧人領着各寺的客人前往宴會的正殿。由于是依山而建,即使在寺内也要不斷地爬各種台階。越往上行,石階沒有變窄反而寬闊起來。随着山風驟起,面前的山峰突然像被刀削去了一塊一樣,一座占地面積即為可觀的殿宇出現在衆人面前的平台上。
龍螈寺的僧人是最後一批進殿的。魅羽拿眼睛掃了一圈,見大家都穿的比較正式。喇嘛們的節日僧服雖然都以深紅色為主,但每個大寺都有自己的特色。
大廳正前方坐的是珈寶上師和一衆徒子徒孫,年齡從十幾歲的少年到五六十的老者都有。上師頭戴鑲滿寶石的梵天七寶法冠,身穿正紅色蓮花神袍。時值深秋,藍菁寺普通僧衆的僧袍用的是芸荷鎮出産的錦棉做成的,質地如綢緞,卻又比綢緞舒适。胸口鑲着亮麗的金邊,袖子上繡着五彩祥雲。此刻宴席還未開始,三三兩兩圍在一起說話,一個個喜笑顔開,杯觥交錯。
看見珈寶,魅羽想起第一次在荷陽節遇到他時,他曾說過自己有妖氣。看來到了金剛上師的層次,感知就是不同啊。
那陌岩呢?他目前是傳法上師,什麼時候他進階了,就會發現自己的身份了嗎?
她強迫自己不要亂想,繼續放眼望去。常樹所在的瑟塔寺尚武,僧袍上用金線繡着栩栩如生的獅、豹、虎、蛇。袖口和腰都束得緊緊的。各個魁梧健壯,勢如金剛。此刻瑟塔寺十來人聚在大殿左下首的位置,一人一個小桌。偶爾有人說話,便聲如洪鐘。可以想見,待會兒宴會開始了定是大碗吃飯大口喝酒。
再看右下首那邊坐的梓溪和八個弟子,僧袍和藍菁寺的式樣大緻相同,不過去除了衣服上的所有裝飾,隻在領子上加了一圈白狐裘。八個弟子整齊地坐成兩排,年齡和梓溪相仿,身材體格也都差不多——偉岸英武,玉樹臨風。沒有人出聲,桌上也沒有擺酒壇。隻有一兩個人在低調地吃着面前擺着的幹果。
魅羽看了看印光寺,又看了看藍菁寺的僧人。按說梓溪這些徒弟基本都是從藍菁寺帶去的,居然在短短半年時間内就被他調教成這樣,也算難得了。
和珈寶對着的大殿另一半,坐着白駒寺和寶泉寺的衆人。陌岩便帶着大家在常樹的下首坐下。共有兩排桌椅,也不知從何時開始,龍螈寺師徒們在座位安排上自發地形成了這麼一個規矩:大家都知道師父最喜歡大師兄和六師弟,于是排中間的四個師兄弟向來是搶先坐後排,鶴琅和魅羽則分坐在陌岩的左右。這次雖然鶴琅沒來,四個師兄還是自覺地坐了後面。
相比之下,龍螈寺的僧服最為普通。質地是無甚光澤的棉麻布,無任何裝飾,隻是胸口照例繡着一隻蟠龍。
再看六個徒弟的外貌,更是參差不齊。單是魅羽一個就夠醒目的了,年齡比自己的老師都要大上好幾歲。一身邋遢的肥肉,皮膚還總是油乎乎洗不幹淨的樣子。再加上滿臉風霜的洛石,稚氣未除的陸錦,矮瘦黝黑的卧空,實在無法和其他寺相比。
沒多久,便聽見珈寶邀請各寺的長老到前面來。陌岩正要起身,被坐在一旁的魅羽拉住袖子。
“師父,你看他們那邊是這樣。”
她指指梓溪那邊,又指指珈寶那邊。
“而他們那邊是那樣。你覺得我們應該怎樣?”她盯着他。
陌岩想了一下,說:“伸出你的左手。”
魅羽疑惑不解地平攤左手伸了出來,見他把面前的一大盤栗子端起來,放到她手上。又把一壇酒捧起來。“右手。”
她隻得也伸出右手,把酒壇捧在手裡。
“呐,你的左手是這樣,你的右手是這樣。保持姿勢不變,直到我回來。”說完就站起來走了。
“哎——”魅羽還是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卻聽身後的師兄們爆發出一陣大笑,這才明白自己被陌岩擺了一道。
“喂喂,你們快過來幫忙啊!别笑了,快幫忙拿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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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人吵吵鬧鬧,拖拖拉拉,平日禁酒禁聚衆喧嘩,這次難得盡興一次。晚宴席散時,已接近半夜。從各個寺前來的僧客由藍菁寺的雜物僧人分别領着去住處。
出了宴會廳的大門,一陣冷風襲面,魅羽頓覺頭腦清醒了很多,隐隐約約開始為接下來的安排擔憂了。
有可能給每個來訪者都分一間獨立的屋子嗎?雖然希望如此,但她清楚知道這是不可能的。藍菁寺就算再富有,也不可能常年預備那麼多空的單間僧房。肯定要和師兄們合住了,她現在隻盼望能每人一張床就好了。
一連下了幾十階台階,又轉了幾個彎後,龍螈寺的師徒被領到一間小院裡。陌岩被單獨安排在一間小屋,其餘的五個徒弟共睡一間大屋。大屋倒是寬敞,隻不過沒有床,地下鋪着一長溜兒厚厚的褥子。幾個師兄從旁邊的地上拿起枕頭和被子,一頭撲上去就準備睡了。隻有魅羽攔住那個雜物僧,詢問洗漱的問題。
雜物僧指了指靠近門口的一間小茅屋。屋裡有個大水缸,幾個臉盆和舀水的瓢。
“熱水呢?”她問道。
雜物僧合十行了個禮。“熱水待會兒會有人送來。”
果然,一刻鐘後有僧人拎了一大鐵壺的熱水進來。魅羽接過,進到小茅屋裡兌了一盆熱水,想了想,決定先給陌岩端去。
敲門進去,小屋的擺設倒是更像普通客房。一桌一椅一凳,一個衣櫃,一張木床。陌岩正在桌旁油燈下看書,見她進來笑了笑。“你可真仔細,放到一邊吧。”
繼而笑容散去,放低書看了看她。“既然這麼愛幹淨,怎麼還一天到晚油膩膩的?”
魅羽嘟着嘴出去了,這她也控制不了啊。而且最近他好像越來越嫌棄她的外貌了。高僧難道不應該是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嗎?
自己在茅屋洗漱完畢後,返回大屋,一進門整個就懵了。四個師兄在地鋪上睡得歪七扭八。左邊兩個是陸錦和卧空。卧空摟着陸錦的脖子,陸錦的腿壓在卧空身上。右邊的洛石和何楊睡姿倒是工整,可是何楊好像有光着上身睡覺的習慣,嘴裡還吐着泡泡。
她看看兩撥人中間留下的那道縫兒,自己應該能勉強擠進去。而且,轉頭看了看冰冷的石磚地面。這天寒地凍的,也不能睡地下啊?隻能歎了口氣,去牆邊把最後那套枕頭和被子抱起來,輕輕塞進兩撥人中間,再小心地躺下。因為自己是最胖那個,這一躺下,左右就和卧空及何楊緊貼上了。
唉,魅羽暗想,我一個黃花閨女居然和四個男人睡一間屋。這要是傳出去,今後還怎麼嫁人?
像塊木頭一樣直挺挺躺了半天也睡意全無。正想換個姿勢,一邊的卧空突然翻過身來,将一條小腿壓在自己大腿上。她還沒來得及反應,另一邊光着上身的何楊也轉過身來,把胳膊搭上了她的胸……
“啊——”她尖叫一聲,一個鯉魚打挺從地上蹦起來,拎起枕頭和被子就向外跑。來到院子裡還在不停喘着粗氣,就見陌岩手裡拿着書從屋裡出來。
“出什麼事了?”
“我……沒、沒事。是我太肥了,他們嫌太擠。”
他歎了口氣。“那你過來和我睡吧。”說完也沒等她同意,就自己回屋了。
魅羽怔住了。回頭看看大屋,又看看對面的小屋,來回看了幾遍,最後還是決定往小屋走去。雖然剛剛才來過這個房間,可現在進來的時候,感覺就很不一樣了。
許是怕她尴尬,陌岩已上床了。面朝裡躺着。
“記得把燈熄了,”他說。
魅羽抱着枕頭和被子在屋子中央站了一會兒。小屋比大屋要靜許多,她一動不動的,好像能聽到自己的心跳甚至關節裡的細微摩擦聲。随時都有一種掉頭跑出去的沖動,被她強行壓下了。
她走到桌旁,把燈蓋滅。再走到床邊,把被褥輕輕放到他身邊。
“我出去……散個步。”這個聲音很奇怪,好像不是她的。
但話音剛落,她就轉身走出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