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帝君派人送來消息,說他今晚上會過來!”我的貼身女仆沖進化妝室,興奮地對我說。
換做往日,這個消息會讓我興奮一整天。我是誰?那個時候的我叫歆茹,三十三歲,是帝君在凡間的妾室之一。用你們現代人的話來說,就是“二奶”。
當然我隻是他諸多二奶中的一個,比我年輕漂亮的多得是。我的特殊之處在于——我為他生了孩子,還是一男一女龍鳳胎。他這人在子嗣方面很謹慎的,隻在很久、很久以前同爇侖仙子生過一個女兒,這在仙界也是隻有極少數圈裡人知道的秘聞。那位仙子後來去了哪裡沒人知道。
應當說,他對他的女人們還算不錯的。他忙,且要顧及自己的人設,一個月也來不了我這裡一次。但是為人慷慨,光是送我的這棟宅子就價格不菲,還給配了七個傭人。要知道,在認識他之前我是漁民的女兒,雙腿成日浸在海水中,身上有洗不掉的魚腥味。如果沒有認識他,身為村花的我應該會嫁給家裡有三艘漁船、剛剛殁了太太的村長的外甥。
正妻?沒有正妻。帝君乃道門四帝之一,是天下人眼中清心寡欲、不染塵俗的至尊。然而人間的帝王都有三宮六院呢,我沒啥可抱怨的。從十五歲到三十三,我像隻金絲雀一樣過了十八年養尊處優的日子。這當中唯一讓我遺憾的是兩個孩子滿月後就給抱走了,每年隻能帶回來同我見上一面。我不知道他們住在哪裡,但一定是比我這兒更隐秘、更高尚的所在,從小給請了家庭教師全方位培養,但我還是希望能伴在孩子身邊、看着他們長大呀……
我搖搖頭甩掉這些雜念,專心地化妝,這個妝卻不是為了帝君化的。起身前,我對鏡子裡的面容表示滿意。哪裡像三十多歲的?新月型的眼睛裡純真還未消逝,皮膚如同某些品種的桃花瓣,在粉與白、白與粉中緩慢過渡。
美,并且是種“善良的美”。記得初次遇見帝君的時候他就說,美人見得多了,不妖、不假、不盛氣淩人的,隻有我一個。這讓從前的我總是忍不住猜測,也許帝君同我有孩子不是意外,是他真的希望孩子遺傳我的基因吧?
出了化妝室,穿過二樓的大廳去樓梯間,路過一面橢圓型的落地銅鏡時我稍稍駐足。這是帝君送給我的寶物,叫燚叒鏡,普天之下隻有一面。在過去的十幾年中,每當我想他了,就站到鏡子前方,如癡如醉地望着鏡子裡那張成年男子的臉。
我最喜歡他那一頭長發,在他睡着後可以被我握在手心裡揉搓。至于他那張風神朗俊的臉,則很少露出笑容。就像雲層之上的險峰,存在,是去承受孤高與嚴寒的,是被我這種凡人用來仰視的。
當然帝君自己從來都不照那面鏡子,我也不想看他照。倒不是怕在鏡子裡見到别的女人,真要是那樣我還放心了。我擔心的是看到虛無一片,便如同站在險峰之巅舉目四顧,沒有大地也沒有雲朵,隻有茫茫的白霧。
啊,我曾經多麼得愛他呀!然而自打兩個月前起,我自己也不再去照那面鏡子了。我知道鏡子裡的面孔已經換成一個無論在相貌、氣質還是身份上都遠不及帝君的男人。而我此刻就要去見他,這兩個月來,我每天都要找借口去跟他說幾句話。不會太久,也就是十來分鐘,再長就容易引起下人們的懷疑了。
但在餘下的一整天裡,我會一遍又一遍地回想那些話。那十來分鐘之對我,便如深谷中的花草于正午時分接受太陽的恩澤,短暫,卻是它們得以生存下去的剛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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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手捧一本書稿出了宅子的後門,朝後花園走去。上午已過了一半,清晨的寒冷已散盡而空氣還未被人類活動攪渾,是一天中最美好的時刻。這個時候的他要麼在修剪花草,要麼拿着木樁刻小人。
我在花園裡逛了一圈,白色蕾絲軟鞋沾滿了泥痕也沒找到他。最後發現他在一旁的野地裡喂兔子,我走過去,兔子被我吓跑了。
“夫人,”看到我走來他站起身,幹瘦的臉上泛起一圈圈的笑紋。他這個人在某些方面同帝君是反着的,特别愛笑,不光對人,對小動物也如此。
“抱歉,我吓跑了你的兔子,”我說着,在一旁的青石上坐下,将手裡的書稿遞給他,“你看我解得對嗎?”
作為十五歲就“嫁人”的漁民女兒,我隻認識幾個字,會簡單的加減法,沒有受過正規的數學教育。自從兩個月前隴艮來我家做花匠,也不知怎麼的,就鬼使神差地同他學起數學來。數學對我這種沒有工作、無需存錢、買衣服買菜都有下人包攬的婦人來說,算得上是全無用途。
他在我身邊坐下,從第一道題看起。“頭幾道都做得很對啊。第六題嘛,你看是這樣……”
他指着書稿同我講解,我卻一個字都沒聽進去,隻是怔怔地望着他的側影。我不相信他隻是一個花匠。他其貌不揚甚至有些鄉土,有時會說些愣頭青風格的話,但我認為他是有大智慧的人。不是雲層之上的險峰,而是每個人腳下的大地,既能成就萬物也不在意藏污納垢。
“隴艮,你覺得我髒嗎?”不知為何,這句話沒經大腦就脫口而出。
他聽到後一愣,上下掃了我一眼,“不髒啊,你很幹淨,除了鞋。”随後像是意識到我在問什麼,他合上書稿,問:“夫人做過什麼虧心事、害人的事嗎?”
我明确地搖了搖頭。我這些年的經曆很簡單。
“既然如此,就是幹淨的人啊。但凡生而為人都免不了被命運踩上幾腳的。被踩不會變髒,主動去踩别人的,才髒。”
我的眼眶有些刺痛。也許這就是我喜歡他的原因吧?不單是因為他愛笑。在他眼裡所有人都是平等的,有自己存在的價值,都值得被尊重。我還記得他說過——每個人都應該經常停下來,為自己的人生做做規劃。因為如果你沒有自己的計劃,你很容易就成了别人計劃的一部分。而别人的計劃,通常不是為了你而定的。
所以我才開始跟着他學習。并不在于學的東西有沒有用,是我在強迫自己将時間和精力花在我自己身上,而不是日複一日地等着某個人的臨幸,做大樹身上的寄生藤。
“夫人,我下午就要離開了,”他冷不丁冒出這麼一句。
“離開?去哪裡?”我幾乎要脫口而出——帶我一起走吧!
他望着前方的野草,像是下定決心同我說實話:“不瞞夫人,我是出家人,來你這裡幹活主要是為了尋找我師弟。應該說,未來的師弟吧,他現在才剛出生。師父在他前世就看中了他的資質,說他是千萬年不遇的好苗子,長大後還會是個帥哥,呵呵,我們師門裡我最醜啦。本以為他會降生在這兒的,剛接到消息,說在個離這裡挺遠的地方。”
出家人……我就知道,我哪裡會有那麼好的運氣呢?如果說在遇上他之前的那些年我是一隻目光短淺的井底蛙,那現在相當于見識了世界的廣闊之後又被扔回井底。
“你怎麼了?”他定然是發現了我的異常,有些手足無措。
“我也想離開這裡,”我說,“但不知道我能去哪兒。”
他審視了我一會兒。“夫人還很年輕啊,應當也攢了些錢吧?先做個小買賣吧,慢慢地就會知道自己想做什麼。我這些年見得多了,當一個人終于開始做他喜歡的事了,這個人,就會有一種光。”
是嗎,會是這樣嗎?我從來沒奢望過能成為他的愛人,但是一想到今後的每個清晨、每個黃昏裡都不會再有他出現,即便我有勇氣離開帝君去自力更生,哪怕有朝一日成為萬人敬仰的女強人,此刻在我胸中蹦動的那顆鮮活心髒也隻能慢慢枯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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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就應該馬上走掉啊!”小羽聽到這裡時忍不住大叫,“有多遠跑多遠才對。換成我是你,隴艮師……那個叫隴艮的人聽起來挺善良的,我還就賴上他了!他肯定不忍心把我丢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