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花門扉被小厮從外推開,随後他躬身行禮,示意姜齊獨自入内。
室内珠簾半卷,沉香袅袅,姜齊剛一進去,一股香風便撲面而來。
他目視前方,隻見巨大的芙蓉屏風後燭影晃動,勾勒出了雲姬姑娘的曼妙身姿。
“公子怎麼還不進來?”她跪坐于屏風後的桌案邊,聲音宛若黃鹂,清越動人。
姜齊捏着下巴注視片刻,倏而輕笑,然後便舉步繞過屏風來到她的面前。
檀木桌上青花瓷瓶裡插着新鮮的梅枝,但方才姜齊聞到的香味顯然并不出自于它。
雲姬姑娘還穿着她跳舞時的那襲紅衣,衣衫單薄,跳舞時輕盈秀麗,眼下看着卻是有些冒寒氣。
畢竟已入了冬。
雲姬姑娘見姜齊進屋以後既不坐下,也不同自己搭話,反倒是頗為失禮的一直東看西看,竟也不生氣。
她唇邊含笑,将交疊在腹部的雙手緩緩擡起,然後露出半截如白玉般的柔荑,提起桌上的酒壺為姜齊倒了杯酒,“百花飲,還是熱的,公子可要嘗嘗?”
“佳人相邀,自是不好拒絕。”姜齊沒有推辭。
他順勢在雲姬姑娘的對面盤腿坐下,然後接過那隻推過來的酒盞,頭一仰,便将那傳說中可遇不可求的絕世美酒吞入腹中。
剛熱好的酒入口溫潤,帶有幽香,順着喉嚨緩緩下滑,又品出了幾分淡雅之中所蘊含的熱烈。
于是,清酒入肚的一瞬間,紅霞也染紅了姜齊的耳垂。
他壓下喉嚨間傳來的癢意,将酒盞裡剩下的酒水一飲而盡,才直視着雲姬姑娘的眼睛,淡淡道:“确實是好酒!”
雲姬姑娘掩唇輕笑,“公子喜歡便好,靈蝶既然選中了公子,那便證明你我有緣,佳釀雖珍,緣分更是難得,所以公子若真心喜歡,下樓時再帶走一壇也是使得的。”
“姑娘此言當真!”姜齊的語氣裡又驚又喜,看起來像是真被這一壇子美酒迷花了眼,“聽說在這醉花巷能見着姑娘一面,都已是百世難求的幸事,如今竟還能得姑娘相陪同飲,慷慨贈酒,小生真是不知要說些什麼好了!”
雲姬姑娘不說話,隻一雙明亮的眸子落在姜齊的臉上,然後随着一句句奉承的話語,溢出一串銀鈴般的笑聲。
姜齊拍完了馬屁還不算完,忽而又苦惱的撫了撫額,“雲姬姑娘待小生如此真誠,我卻連個像樣的禮物都沒準備,實在是有些對不住姑娘,姑娘可會怪我?”
姜齊說完,伸手在衣袖裡左掏右翻了一陣,但像是要印證他所說的“什麼都沒帶”一般,左右都翻完了,卻愣是沒瞧見他翻出個什麼像樣的東西。
他羞臊的撓頭笑了起來,“今日身上實在沒帶什麼值錢的東西。”
雲姬姑娘也不知是知道他不過嘴上說說,還是本就不在意這些,見他局促地直搓手,撚過自己的酒盞,一邊晃動盞中酒水一邊柔聲勸慰:“公子不必放在心上,我本就——”
“哦!我想起來了!”
但還不等她說完,姜齊忽然又一驚一乍的嚷嚷了起來,“雖然沒帶什麼金銀玉石的名貴寶物,但小生身上其實還藏着一特别珍貴的東西,這東西于小生而言并不用處,但對于姑娘那卻是重中之重!今日遇見姑娘既是有緣,那便送給姑娘了吧。還望雲姬姑娘莫要推辭,煩請稍稍靠過來些!”
雲姬姑娘是想拒絕的。
她隐約能猜到姜齊估計沒憋什麼好屁,可她又太自信了。
在自己的地盤上,盡管力量已經大不如前,可她還從來沒有出過什麼岔子。
所以略一思量,本打算拒絕的她話鋒一轉,“公子送禮,如何還要讓我過去?不應該是你往奴家這邊靠過來嗎?”
“哦?這樣呀……”姜齊似是才反應過來,他笑得坦然,“那小生便冒犯了。”
素白色的衣袖垂在桌案上,姜齊撐着桌沿,半跪着朝對面的雲姬姑娘靠近。
進門時聞見的那股香味愈來愈濃了。
越是朝着前方靠近,姜齊壓在心頭的那抹異樣就越是悸動,他臉上笑意不減,腦中卻是格外清明。
雲姬姑娘初時還一派淡然,但擡頭對上那雙多情的桃花眼,即便心中早知他對自己無意,也仍舊在他撲面而來的熟悉氣息裡,荒謬的産生了一刻錯覺。
他是想要……吻自己?
察覺到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她微微垂下眼簾,長睫輕顫,似是在掩飾那一瞬的失神。
然而她握緊酒盞微微發白的指尖,卻早已讓她的心事一覽無餘。
姜齊的氣息越來越近,就在兩人的距離近到幾乎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時,他卻忽然停了下來。
雲姬姑娘心中不解,擡眸正好對上了他眼底那抹一閃而過的戲谑。
不對!
她後知後覺的反應過來,自己怕是已經中了對方的詭計!
于是她立馬向後一仰,想要離開此地,可已經靠至身前的姜齊又哪有那麼好避開。
所以就在她動的那一瞬,姜齊便已迅速的拽住了那截白皙的手腕,“禮物還沒收下,你想去哪兒?”
雲姬姑娘甩了甩手,見實在掙脫不開,正想開口,卻見姜齊的嘴巴微張,一隻靈蝶從他的口中振翅飛了出來。
那靈蝶她簡直再熟悉不過了,那分明就是她的靈蝶!
她所有的靈蝶都是自己的靈力所化,所以在這醉花巷中每次的靈蝶尋緣,全都不過是她為刺探情報自己精心選擇的人。
可是……姜齊的手中怎麼會有自己力量凝華的靈蝶呢?
還不等她想出個所以然來,便見那隻從姜齊口中飛出來的靈蝶越來越近,然後在靠近她的時候,一個猛撲,便徑直飛進了她的額頭裡。
熟悉的氣息霎時從識海席卷全身,她沒忍住一陣顫栗,這氣息是……她的元神之力!
姜齊松開了手,眼底的笑意不減,“當真是故人呀,隻是多年未見,不曾想你連名字都已經更換,所以眼下,我是該叫你雲姬姑娘呢,還是……喚一聲黛若?”
身前的女子笑容微微一滞,随即輕笑出聲:“你什麼時候認出我來的?既然早知我的身份,緣何還如此興緻盎然的陪我做戲?”
雲姬姑娘,也就是黛若,她說着扯下了臉上一直覆蓋着的輕紗,露出了一張與奡滄極為相似,但骨骼交接處更顯柔和的如花容顔。
臉還是那張臉,但較之從前,又更多了一份熱烈與張揚。
姜齊重新坐下,看着眼前人腦中思緒萬千。
從進入醉花巷開始,他就一直隐隐察覺出了一股熟悉的氣息,那氣息并不是他尋常時候靠近自己的魂魄所産生的吸引,而是一種明明讓他陌生,但身體又莫名悸動的熟悉。
這感覺實在是有些奇怪。
于是他想了又想,猜了又猜,最後才在記憶的角落裡幡然想起,自己的身體裡還暗藏着一抹當初一不小心吸納進去的,屬于黛若的元神之氣。
當時那氣息被他吸納進身體裡後,就一點反應都沒有了,害得他心驚膽戰的聯合雲霖一起撒謊诓騙奡滄。
那時候他以為這東西實在太小,所以已經變成了自己身體裡面的一部分,根本不可能再用來尋找黛若。
但是直到在巷子裡遇見那個莽撞撲過來的小女孩,看見她手上戴的那隻刻着薄雪草的銀白色手镯,姜齊才猛地反應過來,雲霖說得沒有錯。
黛若,作為幕後之人中的一員,雖然不知道她在其中究竟扮演着什麼角色。
但到了一定時機,她就會自己浮現在衆人的眼前!
而那抹沉寂在自己身體裡的元神之氣,就是自己找到她的關鍵所在!
所以雖然心裡面的猜測已經十之九八,但真正确定,還是在那元神之氣自己循着本源力量進入黛若身體裡的此時。
姜齊沒有回答黛若的問題,而是眼神複雜的沉默片刻,才擡眸問道:“你,或者說是你們,到底想要做什麼?”
黛若,清川,梁願,或許還有更多的其他人。
姜齊不知道他們究竟想要做些什麼,正如他也不明白這些人究竟是怎麼牽連到一起的一樣。
畢竟,在他反反複複所搜尋到的陳年往事之中,根本就找不出能把他們放在一起的線索。
他好像從來沒有真正的了解過這些在自己身邊待了許久的所謂的朋友。
黛若嗤笑:“你們?我就是我,别把我和那個惡心的家夥放在一起,我和他可不是一路人。”
“你說的是梁願?”
“除了他還能有誰?”黛若手支着下巴,眼睛盯着桌上的梅枝,“若不是為了救海阙,我是連看都不想多看他一眼的。”
姜齊記得海阙,神魔大戰中僥幸保得一命的魔族将領,若記得不錯,先魔主應當便是他的表哥。
當初奡滄飛升成神,獨留初開靈識的黛若長于阜骊山,雙生草靈先天便有強弱之分,故奡滄擁有成神之資,黛若便注定了命途多舛。
後來靈根枯竭,無人可依,幸得海阙偶然出現并出手搭救,将她帶回魔族細心照料,才教黛若在鬼門關僥幸撿回了一條命。
簡而言之,海阙算得上是黛若的救命恩人。
姜齊蹙眉:“海阙是怎麼死的?”
若他記得不錯的話,海阙雖然參與了神魔大戰,但他的身上卻并沒有什麼傷。
所以按理來講,隻要他不自己上趕着作死,現在應該也還好好的活着才是。
“還不是因為你那個好弟弟!”黛若仰頭,從鼻腔裡吐出一口濁氣,“當初為了還他恩情,你娶他為後傳他魔功,你以為這樣便能解了你們之間的糾葛,你可知曉這麼大的事情為何整個魔族都沒有人反對?一個小小狐妖,憑什麼能成為你的魔後修習魔功?還不是他早就和海阙談好了條件,隻要他魔功大成,便順了先魔主的遺志攻上九重天,蕩平佛界!”
姜齊心頭一震,他知道梁願有些事情瞞着自己,但是每個人都有無法宣之于口的秘密,梁願也不是自己手裡的提線木偶,需要完完全全的被自己所掌控。
所以即便是偶有疑惑,姜齊也隻當他是長大了,有了一些自己的小秘密而已。
但無論如何他也沒有想到,梁願竟然早在那麼久以前,就已經生出了異心,而那所謂的小秘密,竟然是與整個天界為敵的熊熊野心!
“你以為他是在和你成婚的時候生出的這些心思?”看着姜齊的表情,黛若忽然笑了。
那笑裡帶着幾分不屑,帶着幾分暢快,又帶着幾分怨恨。
“難道不對?”
她給自己倒了杯酒喝下,才搖着頭無奈的擡眸,“你還是如此天真!靈珠被盜,蓮母被殺,或許還要更早吧,早到你所想不通的樁樁件件,早到從你将他救回來的那一刻,他就已經生出了那些不該有的心思!他太惡心了!你真應該親自回幽都山去看看,看看他到底做了些什麼龌龊事!”
思及自己曾經闖入幽都山所撞破的那一樁秘辛,黛若幾欲作嘔。
從前她隻覺得梁願此人心機深沉,平日裡在姜齊面前裝得柔弱可憐,背地裡又是另一副陰險殘暴的嘴臉,要不是當初海阙求情,連自己同母異父的妹妹也是說殺就殺。
而現在見識到了他藏在幽都山的那個秘密,才知這人原來從頭到尾就是一個瘋子!
黛若的目光落在姜齊的臉上。
那是一個為了眼前這個男人發了瘋的瘋子,一個無可救藥的瘋子,和這樣的人,若不是為了海阙,她是半點也不願意沾染上的。
姜齊的手指在桌沿打着節拍,他在思考,但腦子裡太亂,一時間什麼都理不清楚。
所以沉默片刻,他繼續問道,“海阙既然已經和梁願聯手,為何還會命喪他手,你既然知道梁願就是兇手,又為何還願意與他狼狽為奸?”
本該是盟友的人卻兩兩對立,本該為敵的卻又聯合在一起,這實在是教人捉摸不透。
黛若眸光閃爍,似是又想起了那段往事,她抿了抿嘴不甘的道:“……海雀是自願被他殺的。”
梁願果決狠辣,既然決定了修習魔功,那自然是想要練到最高,最強。
但他是妖族,即便九尾血統再怎麼難得,他也終究隻是個妖。
而要想将魔功修習到最高境界,除了付出百倍的努力以外,最重要的還是得擁有魔骨。
而魔骨,又更以高等魔族的魔骨最為有效。
當初神魔大戰,魔族遭受重創,擁有高等魔骨的魔族人就隻剩下了海阙一個。
海阙的心裡是有恨的,他恨毀了魔族的那群天上人,但囚困在這幽都山,天資平庸的他什麼都做不了,更别提什麼報仇雪恨!
後來姜齊來了,成為了魔族新的魔主,他以為自己終于等來了機會。
但是姜齊的所作所為讓他知道,這隻是一個善良的人,僅此而已。
他會因為魔族人無辜而為他們求情,會為了讓他們好過一些自毀神骨化為靈泉,他可以犧牲自己為世間一切不平之事伸張正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