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下輪到張福沅詫異了——秦家大小姐怎麼知道這事?
詫異的同時,又有辛酸的驚喜流淌于心胸,破開他因不被賞識、難得大志而逐漸凍結的心。
他讀書二十載,過目成誦,屢試屢進,次次第一,在那一方州縣被當作天才。
今年會試他原本信心滿滿,卻隻得了三甲,成了籍籍無名、庸碌平常的末流。
可若真是如此他也便認了,京城人才荟萃,他以往偏安一隅、是井底之蛙罷了。
後來在閑逛槐市翻看私刻的一甲進士經義策論時,實在覺得也不過如此,那時他便隐約領悟到私塾師父臨行所言——
如今的王朝是世家大族的天下,上品無寒門,下品無氏族。
這個世家大族,專指京城把持朝政、盛極一時的百年門閥——秦氏和袁氏。
他來京都走一遭,方知國朝盛世,他想要突破那層農民身份,卻是比登天還要難。
他不再多言,落寞而歸,又不忍埋沒自己,便将主意打到了京城大官的幕僚身上。
誰曾想幾封自薦信送出去,便收到一封警告,說他得罪了大族,要他趕緊滾回老家,永不入仕途,否則饒不了他的狗命。
字句肮髒,視人如蟻。
自己來京後一向謹言慎行,他輾轉反側也想不通自己哪裡得罪了人,又得罪了什麼人,能上哪評理去。
心中憋悶,他一氣之下不顧警告繼續四處奔走自薦。
可手中的信剛拿出門,自己就被兩個小卒架到了皇城内禁軍駐紮處,而自己的身份公憑,已經明明白白躺在指揮使的案桌前。
他自然是要掙紮的,他一個同進士出身,當什麼禁軍步兵?
當然,迎接他的是一頓毒打。
大丈夫能屈能伸,他想着先行保命,編入禁軍,之後再伺機而動。
本就憋悶不已,今日又撞見一遭門閥欺辱弱小、威脅性命的事,他擠壓數日的怒火直沖大腦,才莽撞行了事。
他孤身來京,想不到第一個幫他的人,是個女子。
張福沅的雙眼氤氲出了一層霧氣,一種絲絲縷縷、輕柔如紗、似有似無的東西萦繞在他心尖。
秦徹聽了秦越的話,兀地笑了一聲,将劍柄遞向王大海,道:
“你,殺了他,本将軍做主給你升職,不然,我送你倆一塊上西天。”
而後又轉頭,笑對秦越說:“那這不算是我殺的了吧。”
秦越保持微笑。對于秦徹等人的陰毒,她上一世體驗的足足的,已經見怪不怪了。
張大海關鍵時刻還是頭腦清晰的,從鼻子裡翁出幾個字:“我還要去撿箭。”
秦徹冷“呵”了一聲:“好,好得很。”
“表哥,弟弟妹妹都在這看着呢,莫動怒。”秦越端着長女的儀态,叫人挑不出任何毛病。
而後,她不急不徐道:“表哥常年駐守邊疆,對京城的肮髒龌龊是有所不知。”
這話說的隐晦,引人無限遐想。
說完,秦越看向張福沅道,含威逼問:“你一個進士,是如何進殿前司的?”
張福沅默然一秒,回道:“有人将我薦進去的。”
這話他可沒撒謊,隻不過是主動還是被脅迫之分罷了。為了找坑他之人,他還把那薦書偷回來了呢。
張福沅念頭一動,掀開甲胄抽出一頁宣紙,道:“薦書在此。”
他攤開頁面,上面隻有寥寥數語——“叫他進去,饒你不死”
嚣張跋扈,可見一斑。
秦越見秦徹臉色出現猶疑,便知成功在望,但面上還是滴水不漏。
她擡手摸了摸宣紙面,若有所思:“澄心堂紙,聖上禦賜之物。你背後是誰?”
張福沅心驚,原來這紙是禦賜之物,恐怕京城沒有幾家能得,他回去順藤摸瓜,定能找出坑害他的人。
一邊想着,他一面斟酌着用詞,便道:“這不便明說。隻是秦家也識得,卑職今日犯了錯,不想兩家因我而生嫌隙。”
京城中的名門望族,誰不跟秦家沾點關系?這話乍一聽唬人,實則全靠模糊說辭。
不過秦越聽的欣慰:還算你張福沅上道!
“好,你既知自己犯錯,我罰你你可認?”
張福沅單膝跪地行軍禮:“卑職領罰。”
秦越沒給秦徹插嘴的機會,字句铿锵,滴水不漏:
“我們秦家曆來賞罰分明,昨日你救我半分,我允你養傷。但今日你又口不擇言,冒犯我表哥,也必須要罰。你先行回屋,待傷痊愈,親自來尋我請罰。”
秦越撐着纖瘦病弱的身子,站在那裡像朵飄零的花,這樣的衰頹破碎又交疊着不容置喙的威儀氣場,讓人好奇那樣的外表下隐藏着怎樣的靈魂。
天上的晴日不知何時被蓋住了,烏雲層層疊疊壓下來,看着一會是要下雨。
天地之間,仿佛隻有他倆人,一站一跪,近在咫尺又如隔銅壁。
良久,張福沅垂着眼,道:“卑職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