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越今天本就不是來跟張福沅打啞謎的,她拿勺子攪拌着白粥,嘴上也笑着,道:“我都知道。”
張福沅擰眉,雙眼露出少有的銳利與疏離。
京城三大美人中,秦越以柔弱動人著稱,坊間傳聞這位秦府大小姐深居閨閣、守禮本分、端莊溫和,以門第、才華、秉性三品皆上而列為太子妃候選人。
可他今日這一見,覺得這些評價實在荒唐可笑——這秦大小姐分明就是收了爪牙蟄伏在暗處的狼嘛!獵物待定,伺機而動,一颦一笑皆藏刀鋒。
他一時間琢磨不透,秦大小姐說話究竟有幾分真假,又意欲何為。
所以,他選擇了沉默。
秦越撇了一眼張福沅緊繃的身子,又吃了一口粥,也沒着急說話。
一時間,屋内隻有陶瓷碗勺磕碰的聲音,輕而脆。偶爾一陣風從木窗吹入,撩起宣紙的一角,發出“嘩啦啦”的聲音。
将嘴裡的東西吞咽幹淨後,秦越才慢慢悠悠道:
“我知道,今年會試你寫下的卷子被袁家暗中調換,是他們害你落榜三甲,無緣狀元探花,為了萬無一失還要殺你滅口。”
從秦越說“今年會試”這四個字時,張福沅的雙眼就陡然變得銳利起來——這樣一句輕飄飄的話,裡面的每個字都是在往他胸口捅。
于他而言,這不僅是二十載寒窗苦讀、立志當布衣宰相的願望破滅,也是他屢次生死一線又毫無反抗能力,隻能躲在城樓上苟活度日的寫照,更是權貴隻手遮天、草芥人命的罪證。
秦越的話還沒說完,她笑着繼續道:“我還知道……”
她這個“道”字拉得很長,頓了一秒後,她“叮”地一聲松開手裡的勺,清脆尖銳的響聲震得張福沅耳鳴頭疼。
下一秒,秦越竟然撐桌向前俯身,一把摘掉了張福沅的東坡帽。
張福沅一頭黑發立刻揚風而起,如瀑流般披散在身後,頭上纏了一圈白色絹綢,在腦後系了個結,右額絹綢處氤氲出一大片鮮紅的血迹。
秦越的聲音陡然提高:“今日袁绯柒本就是來殺你的,但你說你願意做他的幕僚,跟在他身後給他出謀劃策,免得他兩腦空空日後在皇上面前露出馬腳。對袁绯柒那個蠢貨來說,留着你可是樁好買賣,還能跟他父親顯擺自己馭人的能力,所以他放了你,對嗎!”
張福沅渾身一震,驚詫地望着秦越:“你……你怎麼知道……”
而後他又反應過來似的,瞪大眼睛:“小姐剛剛出去是……”
秦越慢慢回正身子——剛剛動作太大,撤身時她腦子昏黑了一陣。
閉眼緩了幾秒,她看向張福沅的雙眼,直截了當:“對,我翻牆出去,就是專門救你張福沅的。”
專門救他張福沅?救他張福沅?
張福沅眨了兩下眼睛,還是一臉不可置信。
就算将過去所有的記憶都倒出來尋,他與秦大小姐的接觸充其量也隻是寥寥幾句話而已。就算他心生仰慕,也隻是他個人的事情,他都不敢奢求秦大小姐記住他的名字,更别提出手相救了。
張福沅百思不得其解,表情也開始痛苦起來,問:“為什麼?”
可這話一問出口,剛剛那個還咄咄逼人的女子,突然雙目一紅,棕色的眸子微微顫動着淚水,端坐在對案,胸口起伏,似是在極力隐忍克制,又似無聲呐喊。
張福沅的心像是被刀剜似的,層層設防的目光立刻軟了下來,喉結上下滾動一圈,而後輕輕喚了一聲:“秦大小姐……”
像秦大小姐這樣頂好的人兒,能有什麼壞心思呢?他就算懷疑自己,也不能懷疑秦大小姐,不能叫秦大小姐傷心!
這麼想着,張福沅又恢複了平日那沒心沒肺的神色,笑道:“若是叫雲碧姑娘知道我惹你落淚,以後可沒有好臉色給我看咯。”
插科打诨的話剛出嘴,對案的人“啪”地一聲拍在桌上,震得硯盒裡的墨汁都濺灑到紙上去了。
張福沅懵懵地看着——這又是怎麼了……好話歹話都能将她惹生氣,他還是别動了的好。
在跟張福沅對峙時,秦越看到張福沅有那麼一點不動聲色、運籌帷幄的謀士影子,還沒等她欣慰幾秒,這貨居然又把他那幅不值錢的傻樣擺出來了!
她實在忍無可忍才拍下了這一掌,若不是離得遠,她真想拍到張福沅腦門上讓他醒醒:刀都架在脖子上了,還有心情笑!
但是,此時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
她按捺住胸口的怒氣,把話題扯回來,道:“你不是想知道為什麼嗎?”
張福沅點點頭——他想知道,但又怕知道。害怕點燃的希望被掐滅,害怕鏡花水月一場空,今日一别,往後陌路。
秦越看着張福沅,終于說出了久憋在心中的那句話:
“我幫你破局升官,但求你一諾,護我周全。”
張福沅聽聞,怔愣了半響,而後搖頭苦笑:“我算是什麼貨色,我就算将這老命拼出去都不敢說能護小姐周全,秦大小姐太看得起在下了。”
秦越道:“你當真覺得,自己就是那一灘稀泥?”
這話乍一聽平平淡淡,可落在張福沅耳裡那可不得了——他平日謹遵儒道的仁義禮智信、溫良恭儉讓的德訓,将自己那不可一世、狂妄自大隐于内心。
幼時他便能過目成誦,九歲中秀才、十六中解元,而本該是自己的那份卷子也是一甲,他怎麼可能不知道自己是璞玉還是爛泥?他既然孤身來這京城,就是沖那為臣子的最高處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