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張福沅的催促,女子繼續道:
“當賊的,被追殺是常有的事情。隻是京城這個地方,我們不敢下手偷,怕一不留神就捅到官老爺身上去了。
這東西沒偷到,我就打算換地兒,走山路時遇見一隊镖局,手一癢就跑去劫镖,可實在沒想到這趟镖也是個不好惹的主,手下人很厲害,我們混打中摔壞了一座玉瓶,他們就發信号叫幫手,一路追殺我到這片林子來。
他們人多勢衆,我打不過,沒辦法隻能挾持河邊釣魚的貴小姐,我賭他們不敢動官家人,可誰知道……哎……”
張福沅眼神晦暗,理理衣袍,問:
“既然京城不好下手,那你為何來京城?你說這‘東西沒偷到’,你原先準備偷什麼東西?”
這問話一出,隐在昏黃燭光遠處的秦越,幽深的眼眸微不可察地動了動。
她眯眼,看着床上這個全臉腫脹,雙眼緊閉,膿疱針眼結出黃晶的女子,等着她下一步的話。
女子虛弱地呼了一口氣,自嘲似的笑了一聲,道:
“前幾日聽聞千金坊有批重貨要拍賣,富商紛紛慕名而來,我們這種江湖盜賊自然也不會放過。”
聽到千金坊三個字,張福沅整理袖子的手猛然一頓,寒意在眼中一閃而過,沉默片刻,他笑問:
“千金坊是中原第一商,你敢打他的注意?”
“東西值多少錢就值得冒多大險。不過……”
女子頓了頓,即便聲音細弱,也能聽出憤然:
“那根本沒什麼重貨,都是些藥材罷了!金銀珠寶能熔鑄再造,但藥材可不好找賣家,況且那些藥材又存在冰裡,一拿出來就枯了。算我倒黴,若沒這回事,我就不會來京城,更不會去劫镖,哪裡用遭這樣的罪?”
女子說到這裡,王大海已經坐立不安、一身寫滿不耐煩想趕人的怨氣。
張福沅看了一眼王大海眼上纏的棉紗,那上面滲出的膿血已經暈染到了耳旁。
他抿嘴,吞下心底的一連串疑惑,将寬袍紅袖平整地放在膝上,沉思半刻,隻道:
“多謝姑娘願意配合,本官還有最後一個問題。”
他頓了頓,繼續道:“千金坊的貴貨既然是藥材,那必定是稀世之物,姑娘有何印象?藥草外觀或箱身圖案,都可以。”
“我不太懂藥,但聞着是挺香的,一共五箱,都在地窖冰室裡存着,長的奇形怪狀、什麼樣的都有,一出冰就立刻枯黃了。”
她虛弱地喚了兩口氣,稍微歇息了一下,繼續道:
“箱身……箱身都是普通木材制成的,若說特别之處,那就是太普通了,要不是上面貼的封條标号,我萬萬不會信千金坊會用這箱子裝貨。”
說到這,女子輕咳了兩聲,緊閉的眼又析出了些帶血的膿液。
王大海終于忍耐不住了,站起身,投下的高大黑影完全将張福沅遮在黑暗之中。
他冷聲:“張大人,今天就到這吧,讓她先休息。”
張福沅的呼吸很緩很沉,半響,他撩袍起身,對姑娘道:
“請問姑娘的名字……”
姑娘聲音細弱:“周柳塘。”
“好,周姑娘的話我都會查證,在此之前,還望姑娘不要出這個營帳。”
王大海眉頭擰的更緊,但最終也沒反駁張福沅的話。
出了營帳,秦越和張福沅跟在引路的士兵後面,并肩往軍營外面走。
一撇彎月垂在寂靜之中,稀疏的黃星點在天上,照不亮濃稠的夜色。
軍營的夜晚靠一裡一火台取光,每次走進火台,熊熊烈火就會将兩人照亮,一走過,在行到下一個火台之前,兩人的身影又逐漸暗下來,直到完全隐沒于黑暗之中。
“我懷疑,這批藥材與袁家有關。”張福沅聲音很小,不高不低隻有秦越可以聽見。
“為何?”秦越似是不解。
張福沅沒有立即回答這個問題,求證似的問道:“這出冰即枯的藥草,秦姑娘可在藥書中看到過?”
為了此次藥典編著,秦越原身可是看遍世間醫書,這個問題問她也不奇怪。
“應該是産自西域雪山的母參,以冰為養料,對溫度極其苛刻,這種藥材極其珍貴,可以壓制很多毒症。”
張福沅點點頭,道:“我之前一直在追查錦州瘟疫藥材一案,皇上親撥五十箱藥材,其中就有三株母參。
我派去的人收繳到的五十箱藥材中,每箱中最貴重的藥材克數都不對,這個母參也隻剩一株,開始我以為是路途損耗,現在看來,估計袁朔成經手時就已經貪過一批。
像千金坊這種做生意的,跟戶部必然有千絲萬縷的聯系,他們用普通盒子裝藥也是為了掩人耳目,若真如此,官商勾結、兜售赈災之藥又是一條大罪。”
秦越欣喜:“那隻要順藤摸瓜,必定能揪出千金坊和袁家背後的勾當。”
張福沅卻搖搖頭:
“可有一事我想不明白,以袁家的能力,他們大概已經知道我查到他們頭上去了。按理來說他們應該會想辦法鉗制我,而不是急于将藥材以如此高調的方式脫手,我想不明白他們的目的在哪……”
這番話聽得秦越那是一個心驚肉跳,她不敢相信張福沅的直覺如此敏銳,如果他咬着這兩個漏洞不放,恐怕未必會落入袁觀生挖的陷阱裡。
但是,這個陷阱張福沅跳也得跳,不跳也得跳!
在幾乎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中,秦越沉眸,而後笑道:
“若非此女偶然透露,你恐怕不會懷疑這批貨物,正所謂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你安插耳目盯袁家,他們估計也想到了這點,自然不敢輕易轉移貪污的藥材,但又怕東窗事發,所以自亂陣腳、出此下策也猶未可知。”
張福沅想了想,皺眉,而後又舒展開,随後又皺上,唇齒嗫嚅半天也沒說出一個字來。
秦越大概知道張福沅在疑心什麼,又在猶豫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