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氣弱,不願言語,隻乖乖張口,一點一點下咽。
張福沅心思也不全在這,眉宇間憂色不斷——
昨夜,他以恩人之命威逼大掌櫃,大掌櫃雖憤恨,但嘴巴依舊閉得嚴實。
他允大掌櫃再思考一晚上,讓酷吏掌刑,本想今早下朝後再去審問,卻聽聞秦大小姐回了國史院。
自西郊軍營一别,數日不見,中間發生諸多事情,他有一肚子疑惑想求問秦大小姐,遂遣顧堯幫他邀約。
秦大小姐拒絕相見,讓顧堯帶了一句話——
若他一切順利,秦大小姐就會在中秋邀他遊湖放燈、焚香拜月,共慶雲開月明、苦盡甘來。
這話是心照不宣的同盟誓言,他何德何能,值得秦大小姐這樣信任?
躊躇半天,終究沒按耐住,想着在遠處偷望秦大小姐一眼也好,便趕去了宣仁門。
不知是上天眷顧他還是怎的,秦大小姐出了城門竟未乘車,而是選擇了走路。
他就遠遠跟在秦大小姐後面,想将她送回,卻不曾想竟然遇見靜修出山、萬人祈福之事。
他到現在還心有餘悸,若不是自己跟着,秦大小姐身薄體弱,指不定被人潮磋磨成了什麼樣子。
甚至,還有敢踹人的,若此人知道自己踹的是皇上親封的郡主,恐怕當街就要吓死。
秦大小姐心善,不願透露身份,他便代為懲罰,折了此人一條腿。
碗中還剩一半粥,張鳳芸已經吃得很艱難了,捂着心口咳了一陣,站在她身側服侍的侍衛趙予連忙隔袖替她順氣,動作熟練細緻,看着不是第一回了。
趙予一身玄色勁裝,恭敬俯身,側臉那條貫穿眉眼的刀疤,剛好落在張福沅眼裡,露出幾分猙獰可怖。
張福沅心頭五味雜陳——在妹妹眼裡,人從不分高低貴賤,美醜雅俗她一律善待。不管是愛是恨,妹妹都甯傷自己也不傷别人。
這樣的性格,若未有強大的精神支撐,就容易變成一葉千瘡百孔的小舟。
妹妹止了咳嗽,張福沅溫聲:“還能再吃點嗎?”
妹妹搖頭:“哥哥,我困了。”
張福沅看了看手裡還剩的半碗粥,憂色加深,但還是不想強迫,便摸摸妹妹的頭,笑:“好,多睡睡也好。”
說着,他将瓷碗遞給趙予,扶着妹妹睡下,仔細将她那纏着棉紗的右手腕放進被子裡,坐在榻邊等妹妹睫毛不再顫動、輕輕打起小鼾時,他才出去。
侍衛季良候在門口,見官爺出來,連忙跟上,神情肅然道:“顧堯剛才送信過來,大掌櫃受不了酷刑,說是要交代了。”
張福沅郁結的眉目一松,點點頭,立刻與季良乘馬回禦史台。
*
白露将近,秋意更甚,近幾日天氣卻格外好,白日晴空萬裡,夜晚星光璀璨,張福沅和季良騎馬回去,又趕上了一場盛大的落日。
橙色晚霞鋪了半邊天,浩浩蕩蕩的雲彩奪目絢爛,不管是街坊百姓還是宮廷婢女,都駐足長道仰頭驚歎。
張福沅策馬從官道疾馳而過,逆光的身影隻有一個黑色輪廓,挺拔修長又幹淨利落,高速的馬蹄驚掠了一牆歇腳的鳥雀。
烏壓壓的鳥雀四散,若驟然降臨的鵝毛黑雪,怎麼看,都是不祥之兆。
待張福沅到禦史台刑房時,那漫天瑰麗如幻境的天,轉瞬就隻剩了最後一盤血紅的殘陽,與刑架上的一身血衣、中衣條條縷縷不敝體的大掌櫃一樣,腥紅地令人驚心。
張福沅靜立在刑架前,等着他開口。
大掌櫃三夜未眠,已經神情恍惚,身上翻開的血肉還在抽搐痙攣。
他合着眼,嗤了一聲,聲音似夢呓似咒語,斷斷續續孱弱細微:“此次拍賣的确實是藥,三株母參、十箱珍藥……”
一陣嗆咳,大掌櫃又嘔出粘膩血塊,拉了滿嘴帶血的銀絲,整個人看起來極其孱弱:
“貨主……貨主是……是陳曜雲。”
張福沅眉梢輕眺,幽暗沉默的雙眸破開一絲裂縫:“陳曜雲?”
這個名字,他好像在哪聽過。
大掌櫃喚了一口氣:“陳書旸陳大人之子,陳曜雲。”
張福沅腦袋一轟,如驚踩崖沿、墜入深淵般一晃。
自追查錦州瘟疫撥款案至今的月餘時間裡,無數個他未注意、未深究的細節,如決堤的潮水般沖入他腦中,似漫天盤旋的鳥雀,密密匝匝越來越多,差點要蒙了他的雙眼。
季良見勢不對,連忙上前攙了一把。
張福沅胸口起伏,那股持續月餘、總在心底隐隐燃燒的不安,仿佛撥雲見日般乘勢而上——
是圈套?還是專為他打的退堂鼓?
張福沅的眸暗到了極點,他合眼冷靜半響,才對大掌櫃冷聲道:
“疑犯供詞皆有備錄,栽贓按律當斬,你确定是陳曜雲?”
“張……張大人一查便知,陳家賣藥,不是……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
大掌櫃支起頭,蓬亂的灰發中露出半瘋半笑的眼:
“我聽聞陳大人,咳咳……對張大人有恩。所以,張大人,還查……查麼?還是……要包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