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合酒樓的後面,繞個道,有一間朝小巷開門的小宅,正是東方駱攢幾年打獵錢給女兒買的房産。
他本無意進城招惹麻煩,如今卻将麻煩帶入小宅。
若是衆人将楚甲子營救出來,宅子說不定會被查封。而謀事要付出代價,東方駱早知此中道理。
東方駱将入城後打探的消息告知衆人。
人定過後,淩雲就夜探司徒府衙,摸清府衙的地形,以及确認楚甲子是否在大牢。
夜半過後,除花街柳巷外,普通街上已無行人。
小院正堂裡有人在等淩雲和陸魚兒歸來。
黑影入宅,一點燈火照亮淩雲面罩後的雙眸。
他收起手中的方管,取下面罩:“人不在司徒府大牢。”
“不在司徒牢獄?”金簪期待的心沉落,蹙眉道,“那他會在哪?不會已經……”不可能。若楚甲子過世,上哪再找一名可以震懾石鳴春、馮蕭等人的大将。
遲遲歸來的陸魚兒進宅道:“頭兒,我聽司徒和幕僚在說,女帝……僞帝一直想要見楚将軍。這次她終于說動日照君,命司徒衙門悄悄将楚将軍送入行宮,而且,此事發生在昨日,知道這件事的人不多。
司徒同幕僚說,僞帝誇下海口,誓要收服楚将軍,為日照君所用。”
金簪長出口氣,斂眉道:“這麼說,我們要闖行宮。”
“另外,孫裴已經帶官商女子入城,直奔行宮。恐怕,淩夫人的臉瞞不住。”陸魚兒道,見淩雲瞪來利眼,摸鼻子讨饒,“我是覺得前面那件事重要,呵呵。”
東方駱歎道:“夫人要隐藏身份不難。早前,川丫頭的母親在時,我同四鄰說,這座宅子是準備一家三口住。若夫人不介意,先扮成川丫頭的娘吧。
隻是,夫人的腰背得縮一點,不能再這麼直。鄉下農婦,哪有你這氣度儀态。”
金簪抽唇角,低首一身布衣短打,不解道:“我這樣不行嗎?”
“隻怕一個身份不夠用。若是被人認出,得準備另一個身份好轉換出城。”淩雲解釋道。
“等等,另有一件事,我覺得應該讓你們知道。”陸魚兒吧唧道,“頭兒,别瞪我。
司徒大人同幕僚說,月羅府來一幫人,在午後進行宮,是什麼月羅道府的郡守之子。
我懷疑,他們說得是我們在西塞城遇上得姓季那幫人。
今日,我在街上打探時,瞧見個眼熟的帶隊出城,八九不離十就是那幫人。”
淩雲愕然,一時思緒萬千,竟沒能理出個頭緒。
金簪知道陸魚兒說誰,緩緩道:“白日街上,我已經看見過他,而他……”
淩雲微僵的眸光注視金簪,等她把話說明。
“他很可能……認出我。”季飛揚那抹笑可真紮眼。
金簪垂目,桌下的手握成拳。
“你想怎麼做?”淩雲試圖平靜道。
“月羅府聽命軒轅日照,以季飛揚的狂放性子,不會一直屈居人下。按說他在風華道府的秦連長牆處,來此必是借兵對抗偷入境的摩爾人。”金簪沉吟,揚眸道,“或許,我們可以約他……”
淩雲突然起身:“等明日再說。我們等到明日晚間,行宮沒将楚将軍送回司徒衙門,再探行宮。散吧。”
他起身離開,直入院子。
陸魚兒摸把頭,朝東方駱和金簪道:“頭兒這是怎麼?若是這樣拖下去,大家不是更危險。頭兒不會不知道這事吧?”
金簪沒應,起身出屋。
男人正站在院中的大桃樹下,被桃葉遮的影影錯錯,似有許多心事。
淩雲知道一件事:若是季飛揚見過金簪的臉。那麼,他必定會主動前來。
他還記得當年,季飛揚追金簪得那段日子。
季飛揚毫無顧忌地翻牆入宮,隻為送她一斤槐花糕;他夜盜官豪家的金箔,熔煅成長簪送她為精緻的弓器;
他能星夜奔地方道府,覓來天山雪蠶絲,求殷羅姑姑纏成弓弦贈她。
為她,季飛揚求淩雲畫稿煅器都不下十次。
淩雲的手握住左腕護甲,綁筒弩用得就是輕薄堅韌的雪蠶絲。
當年,在歡喜樓上,他抓住這縷随風而來的絲線時才明白季飛揚為她做多少事。
女帝和季飛揚曾經那麼相愛。
在西塞城上,光是一個背影,季飛揚就認出她,巴巴前來掀帽簾。
今日,他見過金簪後肯定能認出,又怎會不來?
他……還深深地愛她。
軒轅金簪呢?她還愛他麼?
愛得吧。
大街上,她失态的步伐;暗夜裡,躲在窗棱後窺探的深邃眼神;叢林中,盯向馬背的專注神色……以及,白日見到他後未曾相告大家真相。
“你在想什麼?”
金簪看向高大的背影,仿佛要被陰影切割地碎掉。她的心裡泛起絲絲疼的漣漪。這人胡子拉渣,但有一種可靠、斯文的感覺,且足夠冷靜、智慧,是不可多得的智囊。
“你看起來很矛盾,矛盾得要……随黑夜消失。”
淩雲垂頭,壓下滾湧的複雜心情。
他轉身,冷淡道:“若是季氏肯幫忙……”
“我雖想找他談,但不想他幫忙。”金簪直白道。
淩雲蹙眉如峰,有些不明白她的意思。
“他能騙我一次,就會有第二次。我不信任他,但是可以利用他。”金簪肯定道,“對此,你怎麼看?”
不愧是你,軒轅金簪。
淩雲好像經曆一場名為女帝心機的洗禮,可怕得是他的心底滋生出隐秘的快感,讓他沉重的内心一下子變輕。
他有些受不住這樣浮躁、不可理喻的自己,下意識扶在額頭遮掩眸裡的光彩。
明明沒喝酒,卻像是喝醉後迷失的樣子。輕飄飄地,想要做一件事,被她抱,或者擁抱她。
不行……不能……
金簪兩步近前,環在淩雲的腰間,像是聽到他一閃而過的心聲。
淩雲睜大眼睛看向貼在胸口的女人:為何不行?她能。
“張停雲,我曾經慕過他,喜歡他的狂放、潇灑,來去自如,身上帶着那種自由的感覺。因為,那是我沒有、也不會擁有的東西。
在西塞城的大街上,我再度見到他。他人變沉穩,更有魅力。
但是,他的身上不自由,沒了年輕時的狂放,像是一把被彈舊的古琴,多沉澱卻少鮮活。”
金簪仰首,望入專注的清澈眼眸,低笑吟道,“說來,你的胡子也遮不住你的……你和那時的他差不多……”
“什麼?”淩雲垂在兩側的手拳緊,心跳聲在兩耳旁轟鳴。
“他已經不是我認識得那個季飛揚,而你是我認識得現在的你。
你我有相近的謀略,雖目标不同,但你若答應我,我……唔……”金簪被淩雲的大掌捂住嘴巴,“嗯唔……”兩聲。
淩雲瞧進她的眼底,那個無法自拔的蠢貨啊,因她的一言一行而忘乎所以。他低低地笑兩聲,為她的膽大,為自身的無奈。
“你不用說這些,我會幫你将人救出。用你的美貌去誘惑别人吧。”
“張停雲。”金簪煩躁地喊,怒目瞪向他離去的背影。
淩雲一步未停,直入偏房,轉身關門,一氣呵成。
他躺在門闆搭成的床上,輾轉難眠。每一次翻身,木闆發出咯吱聲。
這是一場角鬥,關乎内心的角鬥。
場地的一邊是血腥的斬頭畫面;而另一邊是一個壞男人和一個壞女人的無聲鬥場。
天平的兩端因記憶的偏差在傾斜。
此刻,心情滾覆的淩雲已經扛不住湧起的溫熱思念。
【你的喜歡有多深?
像我……一樣嗎?從懵懂向往開始,被恨和愛交替折磨身體和内心。
軒轅金簪,你永遠不會懂,這份交織愛和恨的感情有多沉重。在波濤洶湧中,海船傾覆,也想要遊回海岸,隻為再見你一次,問你一句:你憑什麼頒送行诏給我祖父?】
黑暗中,淩雲的手環住自身。
在意識海殘留的溫熱随幻想蔓延向身體的胸膛和四肢。
若是抱着她入睡……該是怎樣一種滿足。
【此時此刻,容我……抱一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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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金簪被東方川喊醒,聞着誘人的饅頭味道。
她掐把川丫頭的臉蛋:“你怎麼這麼能幹呢。”
“姐姐,不,”川丫頭小小聲道,“陛下,我可以做你的女将軍嗎?我射箭很厲害,像爹爹一樣厲害。”
“呵呵……”
金簪笑不可遏,将她拉上床榻,抿唇道,“你爹除教你射箭外還有什麼?”
“嗯。種菜、做飯、喂豬……”東方川想起陛下連農菜都不認識,隻怕當大将軍也不用認識農菜,“我……我會寫字,還會……”
“長弓遠射,乃是輕騎營标配。你覺得你的弓術勝得過你爹爹嗎?”金簪對她循循善誘。
川丫頭搖頭,一臉糾結:“我現在比不過他,不代表我明日比不過他。”
“哈哈哈,”金簪的笑聲穿透小屋,讓外面晨練的幾個男人都聽見。她撫摸川丫頭的軟發,低聲道,“我教你軒轅槍,你想不想學?”
“想。我太想了。”東方川大聲喊。
東方駱終于忍不住叫起女兒的名字。川丫頭蹬蹬蹬跑進院,抓住阿爹的手就轉圈圈,一臉的幸福樣兒。
“你這傻孩子,樂什麼,想什麼呢?”東方駱不解道。
東方川背過手,又跑向出屋的金簪,仰首道:“我不僅要做神射手,我還要做大周的女槍/王。”
在金簪的笑容支持下,她跑到廚房口,拿起一根兩指粗細的幹竹棍就呼呼地耍,似有用完的勁頭。
東方駱的神色變幻,落在金簪微笑的臉龐,瞧入她深邃的目光,一時不知道要怎麼辦。
金簪拿饅頭走近:“在北山上,川丫頭初見我,第一句是家裡無餘食。她見過流民、強盜,體會過山野孤寂。一旦入世間繁華,怎會甘心再回深山?
難道東方将軍自開始時就甘願留在北山當駱獵戶?你作為父親和東方家的後裔,不為有這樣的女兒驕傲嗎?”
“她不過八歲,知道為誰而戰嗎?”東方駱迷茫道。
“為她自己……不凡得一生。”金簪環顧小院和一進三房的宅子,低笑道,“你苦心賺錢,為她準備這座安家落戶的家宅。然而,這小小一方宅院關不住她。”
“姐姐……不,夫人,我要學,你教我。”東方川将棍子往地上一戳,仰首激動道。
“好。不過,我得先吃早膳。”金簪朝她暖暖一笑,目光流離,落在出門的兩道背影。
東方駱拍在女兒的頭發,掃見後道:“張兄弟和陸小兄弟說出門打探一番,再順道采買點食物。”
金簪也想出門,但是,孫裴已經入城,若他将自己的畫像給軒轅日照,隻怕現在滿大街都是更新的女帝畫像。
這時,一隻柳葉镖插在桃花樹幹。東方駱趕緊将兩人趕入屋,拔下柳葉镖和上面的紙條。
東方川哒哒地跑出去,接過父親手裡的紙條,展開後讀道:“午時一刻,四合酒樓,夏廳。這是……約夫人用午食嗎?在四合酒樓的夏廳。”
東方駱已經出院去四周搜尋。
金簪接過東方川手裡的紙條,一目掃過,不是季飛揚的字迹。
東方川好奇道:“夫人可以帶上我嗎?四合酒樓的飯菜好吃。”
“呵,天下沒有免費的食物。今兒個還真不能去。”金簪将紙條拿去廚房,扔進竈肚,“川丫頭,你來教我生火吧。”
東方川不太懂她的用意,就教她燒水。
一壺水開,東方駱才回來,向金簪搖頭道:“沒追到人。”
金簪莞爾:“若是東方将軍這樣行事,不僅我會被抓去,川丫頭也逃不了。”
在東方駱不解的眼神下,東方川嘻嘻道:“阿爹,夫人說,你一去這麼久,不怕中調虎離山之計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