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三份打印材料按照日期順序逐一排開在會議桌前,程謹收回手,習慣性摸出兜裡煙盒,又蓦地反應過來,目光有些尴尬地投向桌對面白襯衫幹練整潔的年輕人。
這人敏銳地擡起眼,輕微颔首,主動打消他的顧慮:“我沒事的,程警官,您抽,不影響。”他剛舒口氣,又聽得對方聲音溫和道:“先前跟我一塊過來的同事可能聞不太慣,您多擔待。”
程謹連忙擺手:“‘哨兵’的五感靈敏,能理解。你們都是特殊人才,能過來一趟已經是幫了大忙,哪有什麼擔不擔待的。最近局裡忙,前一陣子本地老牌食品企業的工廠被曝出有重大安全問題,一直查到現在,現在又出了命案,半年的工作量全給這一兩個月碰上了。”
他還是把煙收了起來,往桌前湊近了些:“怎麼樣,小杭,有沒有什麼頭緒了?”
這年輕人是C國陸北大區軍校的研究生,被派到這個犄角旮旯的小城市來協助調查一樁連續投毒案。本月内X市已經陸續發生三起中毒事件,經過化驗,全是攝入河豚毒素導緻的呼吸衰竭,一例被發現時已經死亡,兩例還在住院。
河豚毒素(TTX),自然界已知毒性最大的神經毒素之一,毒性千倍于氰/化/鈉,通常的高溫加熱手段無法使其分解。可能由河豚和部分蟾蜍、蝾螈、蟹類、蛸類等生物攜帶,通過進食、皮膚黏膜接觸傳播,攝入後最快發作時間在十至三十分鐘,最慢在三至六小時。[1]
調查報告顯示,受害者的活動範圍都曾經到過一家連鎖便利店。但店内本身商品和環境并未檢測出TTX。當然,也有可能是問題商品已全部售出并導緻了案情、短時間内還未及補充上架,或是犯人聽到風吹草動,暫時停止了繼續通過便利店這一地點作案。
截止到目前的調查結果,受害者彼此之間,明面上看去似乎是毫無關聯的。
無差别?被稱作“小杭”的年輕人轉了圈手中筆,把思路從作案動機轉移到作案方式上。這其中有風險,除非就是無差别傷人,在便利店這種人流量大的公共環境裡,很容易擴大受害範圍,假如毒素是塗抹或注射在商品上的,不說顧客,收銀台的工作人員也很容易被誤傷……收銀員。
他倏然坐直。
迄今為止可沒有一個收銀員發生意外。而中毒案例全都是皮膚接觸導緻的。
不在便利店内。
那麼……
他再度擡起雙眼,看向因自身表情變化而顯出緊張神色的程謹:“……警官,方便再調一遍便利店周邊監控嗎?路口,暗巷,垃圾投放點,任何能找到的……”
回憶中斷,他看着面前雙眼懵然的少年,眉頭微微凝起。
天光蒼白,難以侵入腳下的暗巷,大塊郁暗影子流出建築物背面,像切割鋒利的深色水池,浮着一隻印有家用電器品牌标志的大号牛皮紙箱。
牛皮紙枯黃的顔色裡捧出兩支小腿,膝腘彎卡在豎起的紙箱壁上,順外翻的紙皮傾瀉而出。暴露在外的皮膚底色很白、蹭着灰黑色污迹,像節日過後,扔進垃圾箱裡兩枝蔫軟的花。
倒仰的小孩深陷在紙箱裡,箱體深處,陰影濃密,一雙漆黑眼睛恍惚地睜大,仿佛剛被驚醒。
眼前情景,要是忽略地點的特殊性,倒很像小狗在沙灘上曬肚皮。
不對。他默默地想,和陰影裡那雙倉皇眨動的眼睛對視一瞬。
更像隻四仰八叉的八爪魚。
他看着緊張不安、捏着同樣髒兮兮衣角的小孩,看起來才十四五歲——猶豫片刻,選擇了單刀直入:“你是哨兵吧。”
小孩呆呆地問:“什麼是哨兵?”
沒等他皺着眉接話,這小孩又眨了眨眼,小聲說:“我是精神病。”
他似乎既遲疑,又生怕自己不信,伸出手指頭戳在了自己腦殼,略一歪頭,解釋道:“我父母、叔叔阿姨、其他人都這麼說,說我幻聽、看到的也都是别人看不到的東西,整天神經兮兮的,弄壞了東西也不記得,說我人格分裂。……總之就是腦子有問題。”
在調查案件的路上遇到了另一個社會問題。作為軍校學生,他當然知道這種社會現象,人類中擁有其他動物形态精神體并能利用其生物特性作戰的特異人群——哨兵和向導的出現也不過是近一兩百年的事情,由于占人口比例很少,普及率尚且不高,在這種信息閉塞的小城市更是少有人知,否則對接的警員先生也不會拿看保護動物的眼光頻頻瞅他。
哨向的成因未知,不确定接觸了什麼從而導緻基因變異,偶爾也有這種往上數代都是普通人卻驟然生出哨兵或向導的案例。然而,不是誰都有接納基因彩票的認知基礎和科學撫養一個脆弱嬌貴物種的經濟能力,收入低微的普通人家庭往往無力承擔一個行為怪異、不知所雲的孩子,因此很多在幼年初步覺醒的哨向會遭到遺棄,運氣不好的,可能一輩子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麼,就這樣潦草渾噩地死去。
這世上有出生在權勢顯赫的哨向家族、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他的同學同事,有像他這樣父母都是退役哨向士官的平凡幸運兒,也有這樣因感官高敏被誤認為存在精神缺陷、從而慘遭遺棄的孩子。
他把那股黯淡憐憫的情緒壓了下去,拿出一個普通人該有的反應,語氣随和,仿佛随口一問:“為什麼要和我說這些?我覺得你看上去很……”
“很正常。”小孩輕輕地打斷他,從耳間捏出一枚耳塞,很快又捺回去,捺得很深,“隻是現在正常,因為這裡安靜,沒有什麼聲音。如果樹上有蟲叫,鳥叫,或者待着的地方距離很遠有人在裝修,我會精神崩潰,流眼淚,抓牆,手腳不受控制,破壞東西。”
他低着眼簾,飄忽快速地叙述:“叔叔阿姨領養我的時候也覺得我看着很正常,他們一開始說我乖,後來他們就知道了。但我不想再回福利院了,福利院裡有人打我,搶我的眼罩和耳塞,而且……”他頓了頓,眼神飄閃,“我就自己跑出來了。”
他終于又擡起眼睛,很認真地對面前襯衫雪白幹淨的男人說:“所以我要先跟你說一聲。”
“就你一個人,住在紙箱子裡。吃飯呢?怎麼解決?”
“……我不偷東西的,”他慢慢地、嗫嚅着說,“以前可以到那邊的便利店後門裝箱卸貨,老闆會給錢和過期食品。……最近他們突然不要臨時工了。”
發生了中毒事件,最近警方盤查嚴格,便利店自顧不暇,哪有空管一個流浪小孩死活。
他翻了個面,側身收回腿,窸窸窣窣地換成了坐姿,屈折的兩腿撇在紙箱底,聲音仍然不高,恹恹怯怯,像是沒有多餘的精神:“你找我有什麼事嗎?”然後小心翼翼地補充道:“最近幾天這附近有很多大人走來走去,找人問問題。”
看來是已經碰見過便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