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那我……就從頭說起。”
“打從記事起,我便獨自生活在扁欄村的一間茅草屋中。村裡的吳嬸說,她發現我那日,是見久無人居的棄屋居然敞着門。她進門便看到,茅草堆裡倒着一個餓昏的三歲男童。那男童的身邊還擱着一張樹皮,樹皮上刻着“南宮連朔”四個字。”
“吳嬸将我抱回家,殺了雞,給我灌了兩日雞湯,才将我救回。結果我醒了之後第一件事,就是跑回茅草屋,攔都攔不住。之後村裡又有幾戶人家想要收養我,我卻倔強地守着那間破敗的房子。”
“後來,村裡來了一名醉鬼,就睡在那茅草屋外的路旁,和我一樣,吃百家飯。明明那麼大個人了,居然還和一個孩童一樣,靠蹭吃蹭喝過活。整日裡除了喝不知道哪讨來的酒,就是醉倒在路邊。村裡的路,就沒有他沒躺過的地方。”
“我很不喜歡那醉鬼,偏偏每晚,他就睡在我的茅屋外,趕了幾次,他都裝睡不肯走。後來在我五歲那年,扁欄村來了位私塾先生。一般情況下,村莊裡是沒有讀書人肯留的,更何況扁欄村還如此偏僻。”
“先生說,他是為報恩而來,至于那恩人是誰,他卻不肯講。村裡人很高興,都想把孩子送去念書,但又怕付不起學費。不成想先生卻說,一個孩子,一月隻消送來五個雞蛋便好。我也想去念書,可我連一隻雞都沒有,又何來的雞蛋呢?”
“直到先生找來茅屋,問我想不想跟着他念書。我自然想,但又羞赧于沒有學費。先生告訴我,其實有很多人家向他提過,希望能幫我付雞蛋,都被他拒絕了。他說:恃人不如自恃,人之為己者,不如己之自為也。問我願不願意每日幫他放毛驢,來換取讀書的機會。我說我願意。”
“再後來,那醉鬼竟也要收我為徒。我問他能教我什麼,喝酒嗎?他說他教我習武。沒來由的,那時我竟十分抗拒習武。後來有一次,我在村外親眼見他一人打跑十幾名土匪,他告訴我,若沒有這身武功,那群土匪便會跑進村莊燒殺搶掠。我當即下跪拜他為師。我曾問過他叫什麼名字,他說他醉得忘了,不提也罷。”
“直到我十歲那年,那是一個寒冬,雪下得那樣大,師父出了村,便再沒有回來。村裡人都說他是醉倒在外面凍死了,我不信。我冒着風雪找了他一天一夜,哪裡都沒有他。大家在山間給他立了個衣冠冢,可我就是不相信他死了。”
“十四歲那年,先生也走了,走之前他曾對我說:男兒不展風雲志,志在四方。我應該走出這村莊,去看看外面的風雲。可他又希望我永遠留在這村莊。我不懂先生的話,我确實想出去看看。于是辭别了村裡人,我去了汶才縣,在縣裡遇到了镖頭王滿,又跟着王滿去了栖虎城,做了镖師,整日走南闖北,流離轉徙,倒也是真的看遍了外面的世界。再然後,便遇見了你們。”
“我時常想,有家人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我問過村裡孔二柱,他說有家人便是有家人,還要有什麼感覺。我又問先生,先生說:父母之愛,如天之高,如地之厚,莫之過也。父母之養,如泉之流,如日月之照,莫之廢也。故曰:’父母之愛子,為之計深遠’。我不懂,我又問镖頭,镖頭說:家人就是,不論這趟镖要壓多遠,路有多難,最後你一定要回到他們身邊的人……”
李遇猛地坐起來,望向南宮連朔,目光堅定:“我也無父無母,後來,黎崇就是我的家人。那以後,我倆也是你的家人。”
黎崇也坐起:“沒錯,從今往後,我們的家就是你的家!不論今後走多遠,路有多難,我們彼此,就是一定要回到身邊的人。”
南宮連朔擦擦眼淚,站起身,聲音哽咽卻充滿力量,堅定的誓言在原上回蕩:“我南宮連朔,從今日起,是李遇、黎崇的家人!我對着月亮起誓,此後不論山高水長,不管荊棘載途,都一定會回到他們身邊!”
李遇與黎崇雙雙起身,一同對着那輪皎潔的月亮高聲呼喊:
“黎崇!”
“李遇!”
“我們三人此生定生死相随!”
“永不辜負!”
“願我們三人,有如此月!或半或缺,但總會團圓!”
說完三人含着淚,笑看那輪亮得燙眼的月亮。
山風徐徐,清波漾漾。
燈籠被吹得晃動兩下,朝坡下滾去。
那燈籠一路颠簸,竟還亮着。
不成想剛抵達坡底停下,蠟盡而熄。
“你們覺不覺得……”李遇不合時宜地打斷道,“這月亮……”
“糟了!”
三人慌忙向山丘頂跑去。
冥魄花開了!
與此同時,莊子主屋内,尹無涯輕笑一聲,翻了個身。
“一群小鬼。”
兩個月後,是他們來到醫聖崖的第一百五十五日。
一大早,尹無涯宣布,明日就是南宮連朔的痊愈之期。
弄得李遇和黎崇整日心神不甯,焦慮萬分。反倒是南宮連朔,還是那副慣常的淡定模樣。
用過晚飯,三人圍坐在院子裡的方桌旁,目光空洞地盯着桌面,各懷心事。
“來吧。”
尹無涯的話語打破沉寂。南宮連朔聞聲而起,李遇與黎崇緊随其後,幹巴巴地跟着,顯得有些手足無措。
見他們即将步入房中治療,李遇終于按捺不住,出聲問道:“工、工頭,會有危險嗎?”
尹無涯站在台階上,雙臂抱于胸前,向下睨着她:“會。”說完又轉頭對南宮連朔道:“而且很疼。”
将噩耗告知後二人入了房内,将門窗悉數關上。
李遇與黎崇蹲在台階下面,仰頭望着緊閉的房門,心中忐忑。
不久,房内果然傳出斷斷續續的痛呼,随後這聲音愈發強烈,傳達着難以言喻的痛苦。
他倆又向中間靠了靠,緊緊相依,互相給對方力量,但除了等待什麼都做不了。
時間仿佛凝固了一般,不知過了多久。
突然,房内的聲音驟然停止。
房外的兩人心也跟着懸起來。
幾秒後,房門打開,尹無涯獨自走出。
兩人慌忙起身,卻因長時間蹲坐而雙腿麻木,幾乎站立不穩。他們不顧酸麻,踉踉跄跄迎向尹無涯。
“怎麼樣?”李遇急切道。
尹無涯掃了兩人一眼,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我出馬,從不失手。剛剛不過是吓你們的,讓你們敢質疑工頭。”
不等話落,兩人已經迫不及待攀上台階,向屋内沖去。
小小的木屋内,藥草的苦澀與汗水的鹹濕交織着淡淡的血腥氣息,彌漫于空氣之中。
南宮連朔安靜地躺在床上,呼吸平緩均勻。
及至次日拂曉,第一道陽光穿透窗棂縫隙,斜斜灑下,為這狹小的空間披上了一層溫柔的清新。
腳踏旁,黎崇枕着手臂,蜷縮于地。
床尾,李遇靜靜地趴在床沿,雙手交疊。
南宮連朔悠悠轉醒時,映入眼簾的便是這副場景。
他嘗試着想要起身,卻猛然間被周身襲來的劇痛所制,不由自主地倒吸一口冷氣,“嘶——”。
這突如其來的聲響驚擾了沉睡中的兩人,他們緩緩睜開眼,帶着幾分惺忪望向床榻之上——
他醒了!
困倦朦胧瞬間消散,兩人迅速振作起來,不約而同地移至床頭 。
“感覺怎麼樣?”
“很疼嗎?”
“想喝水嗎?”
“要不要我端碗粥來?”
“冷不冷?加床被子?”
“你要不……”
南宮連朔虛虛擡手,打斷這一串連珠炮。
“我很好。”
“怎麼個好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