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思熟慮後就會洞悉,艾斯其實是個溫柔的人,他大多情況下都是神經大條粗心大意的狀態,唯獨在陪伴她走出黑暗的時期,多了幾分小心翼翼與關懷備至。他堂然成了她的救世主,哪怕是幾年後的再逅,也依然以救她的方式登場,隻要有他在的地方,就充滿了溫暖和救贖。
“隻是想到老家的一些事觸景傷情了,傷感是沒錯,但我還不想哭,謝謝。”她彬彬有禮接過紙巾,回敬他一個标準的微笑。不想讓卡梅爾給她精心化的妝容哭花,不想用紅眼眶去迎接她的救世主,最主要的緣由:不想再讓他看到自己難堪的樣子。
通過一場簡短的交談,他尚且推敲眼前的小丫頭是值得信任的,他全程開着高階霸氣摸索,不放過她的一舉一動直至脈搏呼吸,仍感覺不到絲毫僞裝狡詐的氣息。一路輕舟已過萬重山的漫長旅途,他遇到過形色各樣的牛鬼蛇神,他更信任的是自己看人的眼光。
“那就開心點吧,等二番隊全員凱旋歸來時我們會舉辦一個宴會。來者是客,你不必拘束,好歹你和艾斯老弟有一面之緣,年紀相仿肯定有共同話題的。”既已确認過沒問題,他收斂起了略顯多餘的霸氣不再試探,就當來了朋友做客自然不亦樂乎。
頓感馬爾科卸下了前面令她壓抑的氣場,聽出他的話外音是歡迎她的意思,身心都暢快了許多。再次擡首凝視他的頃刻竟早已換成柔和溫潤的紳士面孔,慵懶的眼眸盛滿笑意,蔓延出類似長輩的親和感,被綁架而來的驚恐已抛之九霄雲外。
不知是着了魔還是失了智,她尚未組織好語言便突兀脫口道:“不光一面之緣,興許是戲劇化的孽緣,早些年我和他在東海岸……都救過彼此的性命。但是……剛才我被兩個人販子海賊盯上……他幫了我,沒認出我是誰,就那樣……在不知道是我的情況下陰差陽錯救了我,在錯亂的現場我跑出來了,沒跟他相認……”
并非是沒來由,也并非是她喜歡與人唠嗑,她本是安靜乖巧的孩子被束之高閣,性格内向多愁善感。人類在神經高度緊繃的窘迫情況下忽然放輕松後,心态就猶如飛天再遁地的兩個極端,平時緊閉着的心房也會在兩級反轉間不經意敞開。焉知隻有極少身心修煉至更高境界的人才能成為沖破常規的特例,那需要相當強的心理承受能力以及海納百川的耐力,顯然她隻不過是一個随波逐流的普通人,始終無法成為例外。
饒是見多識廣的馬爾科也露出了少有的詫異神色,原來他們是舊相識,難怪她會說出現在這裡是冥冥之中的安排,幾經揣摩原來還有這層含義。天涯何處無芳草,艾斯老弟果然還是一副愣頭青的魯莽德行沒救了,老朋友近在咫尺都沒認出,不,換位思考以他的角度看應該說是沒注意。他猜測女孩的闡述中惶恐有一絲不易窺見的遺憾滋生着,大約是經驗談,他作為聞者先入為主認為倆人未相認是遺憾的。
内心深藏的故事不受思維控制托盤而出,爾後瞳孔蓦地擴張且劇烈顫動着,幾乎想敲自己的腦袋命令它清醒一點,幼稚的舉動——抽絲剝繭上她真這麼做了。伴随給自己的爆栗的霎時,她迅疾斟酌了一番:不對,這些微不足道的往事告訴馬爾科也無妨,他沒有惡意,又與艾斯朝夕相處那麼久,一定比她更了解艾斯。就結果論而言,他早晚也會知道,沒必要藏着掖着,說出口就等于如釋重負,況且她沒有産生一種名為後悔的心情。
追其溯源,是她刷新了自己的世界觀:得知三年前故鄉被血洗是有因果的,彈指間沒有像先前談虎色變那樣畏懼抵觸海賊了,再往深層追究,敞開心扉的同時意味着她試圖相信馬爾科隊長,來自于她敏銳的感官辨别。但這不代表,她徹底對海賊消除了恐懼,放松信任也要看對象是誰。
固然對海賊這種生物充斥懼意,卻不可一概而論,因人與人之間是截然不同的,比如對作惡多端的烈馬嘉隆是憎惡,對淺談過的馬爾科她更多是敬意,對艾斯是?她當下随即驟變人間清醒,對艾斯……
“額……”馬爾科頓悟到女孩的心理,誠然也懂得對方松口托盤而出的理由,代表她适應現狀後逐步信任自己,他張嘴剛想說些什麼,很想為自家愚鈍的老弟先道個歉。
然而,截斷她話語和思路的倒不是她那幼稚的敲頭動作,也不是馬爾科欲語還休的斷字單音節,竟是船尾處熙熙攘攘的喧鬧聲。似乎兩人你來我往的攀談太過貫注,以至于他們才遲鈍反應過來:二九番隊的全部人馬已經擦肩接踵返程了。
彌娅和馬爾科身處于船舶最頂層的甲闆之上,與底層的船尾近百米隔距,但甲闆位置視野寬闊,他們的視線不約而同聚焦于群衆首位的翩翩少年,面上挂着永恒自信蓬勃的笑意,這麼近,那麼遠。目光由近推遠的藍多裡沿岸是竄天的火舌,碎屑依稀還在漫天飛舞,随風翻卷肆意飄揚,與此橘紅暮色相輝映。往事如煙随逝水,夕陽西沉晚霞紅,一腔熱血燃成火,萬丈豪情湧似洪。
面對此情此景,她有恍惚欣賞之情,面朝滿面春風的此人,卻五味雜陳。她轉身緩慢阖眼,有一種類似認命的無力感,心中彈出的疑雲是:燒殺掠奪當真是值得海賊們驕傲自滿的事嗎?
也是啊,他是海賊啊,不是像她一樣的平凡人,在她看不見聽不到的三年間幹了多少諸如此類的事呢……
“喂!”馬爾科熱忱地朝大部隊揮了揮手,不一會兒,人群就像歸巢的候鳥紛紛簇擁至甲闆,彌娅刻意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唯唯諾諾躲在馬爾科的背後不敢吱聲。
“喲,馬爾科,搞定了!插上了咱們團的旗幟,以後這座島是我們的保護地了!”九番隊隊長布倫海姆首當其沖誇誇其談道。此次他們九番隊與二番隊一起收島,事先查探過藍多裡當天盤踞的惡徒罪犯不算多,就沒必要大費周章了,出動兩個番隊綽綽有餘,實際上隻有二番隊在前線折騰胡鬧,九番隊僅負責支援。
聞悉喜訊馬爾科跨步向前與布倫海姆默契地擊了個掌,身位錯開使女孩嬌弱的身形無處藏匿,涼風飕飕,吵鬧聲戛然而止,無形中暴露的她成了全場焦點。布倫海姆歪着頭滿臉都是疑問,後面一堆人跟他的神情差不多,但馬爾科心照不宣不該由他多嘴,解鈴還須系鈴人,眼中布滿淺笑的他伸出食指立于唇間,示意大家肅靜。
隻有一個人突破這陣不協調的緘默,邁起了沉重又輕盈的步伐,步步穩紮靠近目标,十米,九米,八米……隔得越近,越能清楚感受到她的茫然失措與魂不守舍。在這本該激動人心的場景,他難能可貴學習醞釀腦中的措辭,但究根給他思慮的時間隻能是走幾步路的超短時。
遍地的探尋眼色讓彌娅渾身不自在,她實在是應付不來這樣的大場面,不知不覺艾斯已腳踩祥雲抵達她的跟前,一米。垂簾處一雙黑色的馬靴立定,有點眼熟,再擡頭,映入眼簾的是那個斑駁記憶中一頭黝黑碎發,意氣風發的男孩子,好像比當初長高了些,膚色也經風吹日曬打磨深了些。
西方落日豔彩的照耀下令他的臉部輪廓處于逆光,因對方以刁鑽的站位角度背對着海平線,緻她無法看清對方俊俏的五官。他她兩兩相望,時光定格,生如夏花之絢爛,緊屏呼吸,局促不安,她隻能依靠殘缺的回憶去拼湊去想象他當前的五官,表情,眼神。他就這樣,就這樣不聲不響降落在她的夢境終點處,以宛如上帝微醺容顔的晚霞作見證。倘若中午的巧遇是意外,那麼此刻的相遇究竟算什麼?
正光視角條件下的艾斯,将她的一切神态盡收眼底,如頭頂晚霞顔色如出一轍的瞳色,隻要凝望深淵便能清晰倒映出他略微頑劣的嘴臉。他跋山涉水闖蕩新世界好幾年,邂逅結交了各種各樣魚龍混雜的朋友,卻從未遇到能夠與其相較的漂亮眼睛。萬裡挑一,與衆不同,一眼就難忘,時而想起那雙眼睛,純淨剔透就像墜地的天使,比他悠長征途中把玩過的和璧隋珠還要稀有珍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