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聲音聽上去有些悶悶不樂,還是因為悶在被窩裡的緣故?分明錯的是他,為何反而是她先發制人道着歉?
“不是的,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我不知道你是酒精不耐受體質。你委婉告訴我不能喝,但我還是讓你碰了它,是我的一意孤行害得你差點沒命。本該語笑喧阗的重逢變成這糟糕的樣,真的對不起,搞砸了一切的是我才對……”他誠實闡述了當時的情形,字裡行間都塞滿了愧疚。言盡于此,他做好了對方質疑發怒的準備,也想好了承擔後果的手段。
“啊?”她立馬掀開被子露出詫異的臉蛋,“我酒精過敏了才暈倒的嗎?那艾斯你就不能笑我了哦!不過,你沒必要自責,我從沒喝過酒,我也不曉得我自己不能喝酒,早知道會過敏的話,我肯定堅決不碰!”
原本寡言少語性格内向的少女,此時忽然撥雲見日般豁達開朗,跟剛上船那副戰戰兢兢的模樣天差地别。艾斯諱莫如深望着女孩,一眼已過千萬年,一時間無語凝噎。單純如白紙的人撒起謊來面不紅心不跳,可她還是高估了自己的演技,低估了他的道行。遲鈍如他也能看出小娅在說謊,善良的她試圖用善良的謊言寬恕着罪不可赦的他。
對于過敏體質她多半是知情的,隻是不确定也不敢随意嘗試,不然過去十幾年不會保持滴酒不沾的記錄。他何嘗不知她故作輕松的發言,無非是想讓險些釀成大禍的他不再繼續愧疚罷了。殊不知,她如此善解人意,隻會加深他的罪惡感,加重他的虧欠感。不知不覺白燭已快燃燒殆盡,寒涼夜風中捕風捉影飄搖不定,沉默如水湮沒了逼仄的醫務室。
這孩子,永遠懂事的讓人心疼。但凡自私狡詐的人,都不會有絲毫的機會讓自己受傷,她總是為了别人吞沒苦楚忍氣吞聲甚至受傷。
不,不是别人,如假包換就是他,這讓他一介七尺男兒顔面何存?
緊張攪動着藏匿被窩的手指,氣氛顯而易見變得尴尬窘迫,她百思不得其解自己是否說錯了話。回想起夢中玫瑰園的迷疊景色,亂花漸欲迷人眼,玫瑰集愛和美于一身,既是美神的化身,又溶進了愛神的血液。玫瑰的悲哀在于:即使是無意盛開,也會對追求者造成傷痛。玫瑰的遺憾在于:即使想靠近采摘,也會落得手心紮滿刺的下場。
指縫掌間的創傷似乎響應共鳴般不斷給神經遞送刺痛感,疼痛提示她應該重新梳理自己的現狀,她把礙事的棉被全部掀翻,開始查探身上是否還留有紅色麻疹的痕迹。艾斯雖緘默不語,視線卻如膠似漆追随着她。激烈的波浪恰巧不巧又打了過來,毫無防備的女孩沒坐穩,被這陣餘浪的威力慣性牽引傾倒向床尾。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她額頭差點磕到牆的關鍵時刻,他靈活地跳躍到那個危險的位置充當肉墊卸下了她幾乎失控的後坐力。
一切都發生在電石火花間,跟摔倒的性質截然不同,瘦弱的小身闆對這不可抗力根本來不及反應,艾斯用肉眼都難以捕捉的速度義無反顧保護了她。今天是她第二次狼狽跌落他的懷裡,而且這次是零距離以正面入懷,母庸質疑她清晰聽見了他胸膛内躁動的心跳聲,如同搖滾樂演奏至高潮處猛烈叫嚣的鼓點,抑揚頓挫,擲地有聲,蕩氣回腸,勾魂攝魄。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鄰,好不容易到了她期盼已久的兩人獨處的時間,可突然駕到的親昵動作讓她全然忘了想說的台詞。話說回來也可笑,直至中午還不敢跟他相認,現在上演的劇情又算哪一出呢?該如何形容這種極度揪心的思緒呢?
眼皮狂跳,眼眶濕潤,大腦停運,血液近乎凝滞,一貫讨厭被人觸摸的她卻出乎意料未産生抗拒心理。如果可以,她想永遠溺斃在這溫柔的港灣,哪怕是昙花一現的假象,她仍趨之若鹜無怨無悔。
『艾斯,有你在的地方,即使是生靈塗炭的頹廢,也依然春暖花開勝過天堂。再多一點就好,上刀山下火海也好,讓我多聆聽一秒你的心跳,讓我多踏近一步你的世界,讓我多沉淪一絲你的溫存。』
昭然若揭他竟然沒有松開懷中的軟玉溫香,本環住她腰肢的雙臂忽地向上潛移三分鉗固她的肩膀,使臨時起意的擁抱更加嚴絲合縫,更添深刻難忘。多說一句話都彰顯多餘,原諒他就是如此簡單粗暴,除了抱緊她,愚昧的他不知道用怎樣的方式才能宣洩心中翻滾湧動的感情。半夜三更,孤男寡女,溫柔的懷抱,炙熱的呼吸。就讓她的體溫與他同步,讓她的呼吸與他融合,不求天長地久,但求此刻擁有,至死方休……
『小娅,再等一下就好了,過了今晚,我會送你回到屬于你本該呆的地方。那是沒有戰争,沒有危亂,沒有惡徒,沒有糜爛,也沒有我的淨土。塵歸塵,土歸土,你走你的獨木橋,我過我的陽關道。塵埃落定後,你的世界不再有我,唯有和光同塵的安逸與穩定。』
其實,就在她編織善意謊言賜予他救贖的那一刻,他就鬼使神差萌生出一把抱住她的沖動,說不清道不明也找不到解釋,但他勉為其難用理智壓抑了那股沖動。倒想感謝這陣風浪,名正言順讓他将想法付諸行動,他的擁抱有了最正當的理由,無可厚非也有着最真摯純淨的情感。
耍賴也好,任性也罷,停格在此不舍放手,一旦放手就如流沙不複存在了。她就是如此飄渺至微乎其微的存在,他不止一兩次深切領教到……
彌娅驚覺眼前的大男孩像極了受傷的小動物急需安慰,撒嬌般朝身前的懷抱蹭了蹭,順勢把頭埋在他的頸窩,“艾斯,我真的……已經沒事了,在店裡為你擋刀是我下意識的反應,喝酒也是我不知天高地厚主動與你碰杯。第一次小試牛刀喝酒幸好你在我身邊,我才能這麼快脫離險狀,你一定沒見過酒量這麼差的人吧……”
寂寥蕭瑟的夜很容易讓人吐露心聲并審視自我,艾斯誠然也不例外,他放下一隻手摸索到她受傷的那隻手不輕不重地握住,語氣透着無邊的空洞與悲涼,“小娅,再見到你的時候,我妄想過把你帶走。我以為如今坐擁力量與人望的自己有能力保護好你,但目前看來我還是不夠格。明明不想你受傷,卻還是三番兩次傷了你,遇到我這樣晦氣的人簡直太委屈你了,對不起!”
終于,最後一支蠟燭的火光也熄滅凋零,無盡的黑暗極速籠罩了醫務室,但清醒如她已然不再畏懼。零散的月光穿越舷窗揮灑進來,她反握住對方滾燙至冒汗的手攜帶堅定不移的氣勢如虹,“自打我們重逢後,艾斯你好像總是在說對不起。對了,你不是要和我說三年間的冒險故事嗎?前面沒時間,我現在想聽……”
通過旁敲側擊的話題輕而易舉轉移了他的注意力,而他心知肚明,她聽完後才會決定自己今後的去留。小娅給人的第一印象是:純潔無瑕,恬靜優雅,隻可遠觀不可亵渎,兩袖清風的松弛自若。可奇妙的是越熟悉她,越跟她深入交流,就越能視清自己的淺薄之處,越能感受到他倆緻命的差距。無關年齡,無關閱曆,無關身份立場,她總能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就如同她的眼睛,晶瑩剔透的凄豔之色,一雙飽含蒼涼之美的眼睛。那是一灘充斥着誘惑氣息的绯色湖泊,可以将世間所有悲歡盡納其中冷暖自知。
“好,我在剛離開費德巴斯的一段時間後,專心修煉你當時給我那顆惡魔果實的能力,花了不少時間适應身體的變化,用它開發了好多新絕招,後來……”艾斯耐心跟她描述了這三年親身經曆的冒險傳奇,還抽空表演了幾個花裡胡哨毫無攻擊力的招式逗她開心。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徹夜暢談,歡聲笑語頃刻間溢滿了原先沉悶的空間。
先前發生的不愉快波折全都形同虛設,這一刻,他們如願沉浸在重逢的喜悅中,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曙光如鮮花綻放,曉風殘月悄然淡去,海水漸漸泛白,東方天際呈現出一抹金黃色,霞光萬斛,朝陽噴彩,千裡熔金。日出扶桑一丈高,人間萬事細如毛。
幾縷黎明光輝照射在她的身上,她在明,而被窗簾遮住光線的他在暗。拜其光所賜,他真切明确地看見她稚氣未退的面龐挂着不符年紀的沉着笑意,未曾想過這種抛磚引玉的表情會出現在她這種身量未足的人的臉上。
艾斯不禁在牆角中揣摩着她的心思,他光說了自己沿途的所見所聞,她充其量算是聆聽者。就算中途會好奇于他驚心動魄的故事而時常對他提問,但依舊對自己的經曆守口如瓶,緻使他對她還處在一知半解的茫然中。
“小娅,天亮了……”他出言小聲提醒她時候不早了,給屬于彼此短暫的快樂時光畫上句号,她的故事恐怕是沒機會聽了。
“嗯,我知道。”她深谙轉身一别或許就是一生,天亮了,所以該說再見了嗎?
于是,她做出了最終的抉擇:“你的冒險故事很精彩,但美中不足缺少了一個參與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