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時猶疑了。
她對蕭錦衡唯一的了解,便是自幼去往桑南做過質子十二載,二十歲歸來後性情大變,喜好玩弄折辱府上私寵,下手從未心慈手軟,直教人痛不欲生。
讓她獨自面對蕭錦衡搶人,心裡多少有些發怵。
跟僞君子打交道,尚可維持表面情分,占上三分便宜,蕭錦衡卻是個不按常理出牌的,在律法之内不幹人事都算收斂。
鸨母用帕子擦去額前細汗,揚起媚笑踏上台階:“自古烈馬難馴,長公主馭下有方,佐以用些巧思奇藥,假以時日,何愁郎君不從?”
“本宮如何調教娈寵,需要你來過問?倘若烈馬毫無脾氣言聽計從,豈非沒了馴化的樂趣。”蕭錦衡眉梢輕挑,并未正眼瞧她。
“是,現今醉竹館歸長公主所有,長公主便是最大的東家,玉娘萬不敢越俎代庖。”鸨母知趣退後,立于一旁。
因着落日餘晖暗下不久,堂内客官稀稀落落。蕭錦衡這麼一鬧騰,本就不算嚷雜的人群接連噤聲看戲。
蕭錦衡斜斜靠在門框,側目睥睨:“花公子可聽見了?這地方既挂了本宮的名,你這個前東家也該撒開手,莫要像個老媽子整天盯梢站崗,未免顯得小家子氣。”
花沉攸解下外袍覆住青衣,擡眼直視蕭錦衡,唇角勾起淺淡自嘲,忽而語出驚人——
“長公主喜歡刺激的,何須強人所難,臣下奉陪如何?”
此言一出,滿堂落針可聞,花時動作輕緩退避牆邊,沒有插話的打算。
她那表兄自小志不在官場,太學讀一半離家從商,為此沒少挨他親爹的打,斷掉所有财路也絕不低頭。在市井間摸爬滾打好些年,生意才逐漸遍布各方産業,特許與朝廷往來經營。
處境最艱難的時候,住進漏水倉房,吃着米粥鹹菜,都不曾向花相求助半分。
後來年紀稍大一些,理解了為人父母的不易,還是乖乖參加科考,勉強晉升八品散官,才讓爹娘不至落人笑柄。
“你倒也豁的出去,”蕭錦衡凝眸正色,毫不避諱地說,“本宮手下并無黨争勢力,你屢番糾纏逢迎,究竟所圖為何?”
花沉攸不疾不徐邁步,其身如玉樹,将蕭錦衡籠罩陰影之下,撩起她額間散開的一绺發絲細細把玩。
“有些話還是關起房門再說,況且長公主散了發髻,身側卻無侍女梳理鬓發,不若就由臣下代勞,屆時長公主想問的,必定知無不言。”
“放肆!”
蕭錦衡神情驟然凝固,被燙到似的扣住他作亂的手,瞪起清炯雙眸掩蓋無措,沉聲道:“神武衛何在?還不将人拿下!”
數名站崗守衛快步沖上台階,照花沉攸膝窩狠踢一腳,不出幾招便将人飛速擒拿,不留絲毫體面。
“承奉郎以下犯上,藐視皇威,即刻押送刑部,杖責二十。”
“屬下聽令。”
直至花沉攸假意反抗地被神武衛壓走,花時瞧清他唇角算計得逞的弧度,這才明白他演一出鴻門,乃故意為之。
人人都想方設法謀取利益前程,兵行險招也在所不惜。仿佛隻有她自己,把渾噩度日當作常态,就連選擇夫婿的權利也被剝奪。
花時攥緊手心藥瓶,深吸一口氣,半瘸半拐邁上台階朝青衣走去。
“還能走動嗎?”她虛扶青衣一把,“證物我已收到,還有什麼消息需要傳達,回房詳談吧。”
青衣慎重點頭,拖着沉重粗鍊自房内找出鑰匙,解下腳踝鐐铐,而後對脖頸上的項圈犯了難。
看不見摸不着,匙孔更加難以戳準。他盲目試探許久,終被花時一把奪去鑰匙,開鎖手法同樣毫無章法,甚至笨拙。
隻一聲啷當落地,心中頑石才得以安放。
花時掩好門窗,獨自斟酒入座,卻無酌飲之意,隻擡手示意青衣坐到對面。
“現在能說明白,你姓甚名誰,同林南箫有何淵源了嗎?”
她說完似有片刻怔愣,恍惚透過這張記憶中八分相似的眉眼,看見林南箫跌落神壇的另一種可能。
卻也明白,皮相易學骨難描,光是青衣卑躬屈節,俯首認下莫須有的罪名,便足矣讓花時将他二人區分個徹底。
青衣原地解釋道:“回小姐的話,青衣自幼做着小戶人家的書童,卻沒護好少爺安危,被貶賤籍流落街頭,巧遇林郎中施粥相救,資助念書,如今我還他恩情,僅此而已。”
他頓了頓,補充話中遺漏:“至于青衣,确是小人本名。”
“你有能力随行吏部公務,又怎會流落至此?”花時道出心中疑慮。
林南箫身邊随侍衆多,她從未分清過誰是誰,從而較難判斷青衣所說是否屬實。
青衣眼底晦暗不明:“青衣所得一切,本就倚仗林郎中慧眼,而今靠山已倒,曾經得罪過的人,自然也能伺機報複。”
良久,一隻紅色藥瓶擺上桌面,四周暖黃燈燭打進柔光,在纖荑玉手的映襯下鮮欲滴血。
“你是否意有所指?”花時食指輕叩瓶身,索性把話挑明。
“沒有明面證據,青衣不敢妄論。”
“說你知曉的,不準隐瞞半分。”
得了準許,青衣應聲稱是,視線落到花時替他斟好的酒杯,抛卻顧慮欣然坐下。
他斟酌一番,方才開口:“我所知亦不多,隻記城樓事發前一晚,林郎中憋着悶氣,在二公子卧房發生争吵,言談間隐約出現林家從未虧欠他,主母待他不薄的字眼……随後手裡拿了這藥摔門而去,小人以為是尋常傷藥,不敢多問,沒成想……”
“沒成想最後一道催命符,就是拜它所賜。”花時道出他心中猜想。
青衣恭順地低頭默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