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時一天天守着唐君黛,直到林慕白平安降生。
唐君黛生産極為順利,比起尋常女子已減輕許多痛苦,卻吝啬給孩子取個名字,一出生就将他扔給侍醫,讓下屬随意喂養。
左堂主得唐君黛默許,暫且喚他一聲少主,她為這小少主操碎了心,又雇奶娘又查醫書,磕磕絆絆總算活了下來。
帶他其實很省心,除非餓到忍受不住,才會用哭的方式引起注意,餘下時辰除了發呆就是睡覺,任誰來抱都乖乖配合,從不掙紮。
花時趴在床邊,伸出指尖想觸碰這隻玉雪可愛的團子,戳到臉頰時,果不其然穿透而過,一次次警醒她,自己不過身處幻境,借他靈丹窺見往昔回憶。
林自秋臨終前的話,讓她沒來由的發慌。
魂魄殘缺,内丹離體,肉身損毀那一刻,便身死魂消,永無輪回。
若他所說都是真話,或許這個地方,她見到林慕白每一天的成長軌迹,都将成為最後的道别。
她無聲無息伴着他,活動範圍也僅限這一畝三分地,直到林慕白三歲那年,才湊巧和唐君黛碰過一面。
庭前細雪飄搖,林慕白抱着膝蓋,孤零零坐在台階上看雪,千機閣弟子似乎都很忙,除了左堂主,平日沒人肯陪他說話。屋裡寥寥無幾的機巧擺件玩過一遍又一遍,拆了重組再玩一遍,也擋不住對它們的厭倦。
花時坐在他身邊,撞見一隻白兔誤入庭園,嗫嚅着嘴四處嗅聞,毛色光滑柔順。林慕白眼睛一亮,突然起身摘了把苜蓿草,步子不穩地向那隻兔子追去,不夠合身的棉衣有些阻擋他的行動,追到院外,兔子已經不見蹤影。
林慕白隻顧追逐白兔,未注意到前方站了個人,他額頭猛地撞上唐君黛髀骨,狼狽向後跌坐,擡起一雙水靈靈亮晶晶的眼,呆呆仰頭望着她。
“抱歉,姐姐……”他不知眼前人便是生母,隻怕自己随意亂跑惹人不快,慌慌張張地站起身子,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唐君黛并不理會,越過他,繼續朝前走去。
左堂主跟在她身後,終歸心有不忍,将小家夥抱在肩頭:“少主,怎麼跑來這裡?”
“兔子……不見了。”林慕白埋頭趴她肩窩裡,悶悶不樂。
“兔子?”左堂主聽懂其意,“許是藥堂飼喂的兔子跑出來幾隻,少主喜歡的話,屬下明日拿兩隻送你。”
林慕白彎了嘴角,笑容微甜:“謝謝。”
“咳……少主既有緣得見閣主,也該學會喚聲娘親才是,失了禮數可不好。”
左堂主轉身倒退唐君黛跟前,捏着林慕白嫩乎乎的小手,主動向她問安。
“唔……娘親?”
他第一次學說這個詞,吐字難免含混生疏,唐君黛微不可察地一頓,繞開她二人走得更遠。
“……閣主,您要逃避到何時,當真這輩子都不認他嗎?”左堂主看着她頭也不回的冷淡模樣,簡直無計可施。
林慕白害怕地抓緊左堂主肩袖,小心翼翼:“放我,回去,好不好?”
“少主?”她不明所以,輕拍他的背給予安撫。
他有些怯懦,奶聲奶氣道:“……娘似乎,讨厭我。”
林慕白隻是小聲告訴左堂主,尋求她的幫助,卻不料落入唐君黛耳中,成了示弱讨巧的心思手段。
“話還說不連貫,矯揉做作倒無師自通。”
他怔愣,聽不明白唐君黛晦澀難懂的用詞,卻感受到她語氣不善。
突如其來的訓斥,叫左堂主有些為難。
“他才三歲,又是屬下看着長大,自然和屬下親近一些,再者小孩子撒嬌實屬正常,閣主何必對他抱以偏見。”
唐君黛默了半晌,隻抛下一句:“往後,不許他踏入這裡一步。”
花時相隔幻影,摸摸他泫然欲泣的小臉,同樣不敢置信會有母親涼薄至此,以自身好惡揣度一個無辜孩子。
可若是她自己被迫生下孩子,恐怕不比唐君黛強到哪去。
好在左堂主言出必行,隔日便送了兩隻幼兔過來,吃食砂盆一應俱全,陪他拆了舊衣棉絮,搭建兔子睡覺的小窩,事無巨細交代飼養要求。
他聽得很認真,蹲在地上不停忙活,給小兔子安了家。
臨走前,林慕白忍不住問她:“娘親她,還生氣嗎?”
左堂主笑得牽強:“我們小少主溫柔聽話,是閣主不曾好好了解過你,或許再尋機會偶遇幾次,就能讨她歡心呢。”
小家夥似懂非懂,很快把郁悶抛諸腦後,一門心思養起兔子,毛茸茸的手感他很是喜歡。
偏生他手裡的兔子一公一母,埋下禍患。起初林慕白沒發覺任何異常,直到幾個月後,其中一隻兔子精神萎靡,食欲不振,他到處找不到左堂主,隻好尋求藥堂弟子幫忙醫治。
經一番解釋才懂,原來母兔要生小兔了。他手忙腳亂添草加水,悉心觀望每隻小兔存活狀況,又看向一旁沒心沒肺的公兔,無語凝噎。
他将公兔單獨放置一處地方,做好隔離。
本以為風波至此結束,豈料又過一年,新生那一窩兔子每到交尾時節,就産十幾隻幼兔,數量居高不下,擠滿整間庭院。
林慕白壓根顧不過來,被雪白柔軟爬了滿身,腦袋發懵,懷裡還拱着幾隻半大不小的幼兔。
其中幾隻鑽進唐君黛居所,生生打斷她修習心法,她忍無可忍,順着難言的氣味找到他,被眼前一幕震得無可名狀。
“怎麼到處都是兔子,身邊沒個人管教你嗎?!”
眼見兔子開始啃咬他的耳廓,唐君黛飛身将林慕白提了出來,把他身上挂滿的幼兔扒拉下去,她環視周圍,沒有一個活人在此看守。
“我……”他自知闖禍,想解釋不知從何說起。
林慕白講不明白,花時卻瞧得清楚。
左堂主事務繁忙,奶娘帶他到兩歲就請辭,雜役基本給他備好飯食和水,就蒙混度過一天。
四五歲還不識字,連圖說都沒讀過幾本,除了看護兔子,其他别無所長。
難怪他從不在意旁人奚落羞辱,長大初遇時,更是對她的冷眼譏嘲能抗能忍,他早早習慣這般對待,又怎懂真正被愛的滋味。
此刻他抗拒被唐君黛帶離,轉頭張望滿地兔子,眼眶蓄淚:“糧食,不夠,死了好多……”
“這些兔子我自會找人處理,你随我來,把自己洗幹淨了。”唐君黛實在難以忍受,沒半途扔他進水池泡一泡,已算得上很有耐性。
于是他名正言順由唐君黛接管,衆弟子才重視起小少主的存在,提出輪流替他照看兔子,機括話本不要錢似的送給他,更有甚者,主動教習林慕白識文斷字。
這并不代表母子關系有所緩和,他雖和唐君黛同處一個屋檐,找她說話時,得到的回應卻寥寥無幾,多數是嫌他太笨的敷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