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南箫使盡解數,就差拿撒嬌那套遊說柳蔓菁,才換得她松口,允準唐君黛母子相見。
而代價是更加嚴格的看管,柳蔓菁未料林慕白會尋林南箫求助,甚至說動他忤逆生母。她召來春桃,詢問這段時間林慕白在她手裡是否安分。
春桃如實直言:“幹活勤勉,未出差錯。”
“如此,你也認為他安分守己,”柳蔓菁陷入沉思,“可越是不出纰漏,越叫人捉摸不透。”
“此子心思頗深,竟結識箫兒達成目的。林自秋不承認,我卻瞧得出來,這八成是他在外搞出的野種,若将此子收歸戶籍,柳氏家産難免要分一杯羹,箫兒又無甚心眼,招惹上他,後患無窮。”
熏香燃盡,柳蔓菁頗為頭痛地說:“改日尋個由頭,把他逐出澤城,連帶常氏一起。林自秋拈花惹草,或許外室不止一個,多派人手盯着他,讓管家好好琢磨清楚,家中究竟是誰掌權,如有隐瞞,該當何罪。”
“是,夫人。”
在林家,下人房也分三六九等,近侍為了貼身照顧主子,往往宿在主屋耳房,身份較低的,六到八人擠一間屋子較為常見。而唐君黛因身份特殊,被安置在臨時搭建的茅屋,這地方四面漏風,如遇雨雪天氣,入骨的寒潮能活生生穿透脾肺。
春桃行監管職責,自然安排林慕白和她同宿一院,他沾着近侍的光,不說房中暖和,至少門窗關嚴,寒風無法侵襲。
因而當他瞧見唐君黛不斷掩唇咳嗽,還強撐着縫制棉衣時,終于難以自控,喚了聲阿娘,自身後抱住她,又怕觸到腰傷,不敢使力。
唐君黛僵住身子回頭,微愣過後眸色回暖,把他抱到腿上,習慣性給他暖手。觸及一片溫熱,才發覺自己的手比他更涼。
“怎麼找到這兒的?”她默默松開,改為攬住他的腰腹,又将棉衣撥到一邊,“你個頭竄得真快,打版似乎小了些。”
林慕白微垂下頭,悶悶地說:“我是不是,太累贅了?”
“為何這麼想?”她神色稍頓。
“如果不是為了我,那些江湖人就沒轍威脅娘親,興許娘親能獨自逃掉。”
他憋了許久,緩緩道出:“往後,娘親可不可以不要因為我,做你不想做的事情,我會覺得自己很沒用……”
唐君黛捏捏他的臉,悉心開導:“相較同齡人,你足夠堅韌自立,無需看低自己。況且有你無你,被抓回來都是早晚的事,林自秋一日不死心,你我一日不得安甯。所以,要說招惹他的罪魁禍首,是我才對。”
“娘隻遺憾,從你出生至今,一直囿于成見,錯過你許多成長,手頭分明富足寬裕,卻未給你最好的生活。”
這些話過于溫暖,溫暖到他幾乎感到灼傷。林慕白認真點頭,自懷間掏出手爐,小心翼翼塞給她。
“來時帶了許多包裹好的木柴,小心存放幹燥處,便不擔心受潮。”
唐君黛接過手爐:“那你呢?”
“我自己也有的。夫人手下待我和善,林家公子也偶有關照,”林慕白鄭重其事,“我會好好照顧自己,強身健體,至少日後打過林自秋,離開這個囚籠。”
她低聲笑了,似劫後餘生的虧欠。
“嗯,要平安長大,我們回桑南,給你買娘親兒時愛吃的糯玉花餅。”
一柱香後,春桃敲門提醒:“時辰已到,出來吧。”
林慕白不舍放開,委實想不明白,柳蔓菁到底怕他和唐君黛密謀什麼,連獨處一室的機會,都要費盡心思地求來。
可他不能再給林南箫添麻煩,隻得忍下心中惦念,同唐君黛簡單告别。
往後一切風平浪靜,直到新春臨近,府中人人自顧不暇之時,林慕白懷揣兩根煙花棒,悄悄溜去唐君黛屋裡尋人。
卻在見到她的那刻,顫着手滑落食盒,向後廚讨來的晚膳四分五裂,摔得不成形。
彼時正逢小年夜,禦史府大辦筵席,宴請柳家親友入座,八珍玉食,觥籌交錯,極盡熱鬧歡喜。
也是這一天,一個清癯男孩渾身泥塵,破開家丁阻攔,隻身闖進院堂大門,生生攪了這場團圓宴。
在場賓客探究目光接踵而至,林自秋面上有些挂不住,不悅道:“誰家孩子,來做什麼?”
林慕白長發披散,半張臉幾乎被蓋住,隻餘嘴角扯出一絲嘲諷的笑,嗓音微啞:“林夫人失足跌進後山水池,距今已有半個時辰,這數九寒天,恐怕熱得開始說胡話了吧。”
他亮出一枚碎珠,狀似無意地在手中把玩,笑意分毫不減:“現在,家主可還請得動大夫醫治夫人,順帶也瞧瞧我阿娘的病?”
此等醜聞,林自秋自不能公諸于人,他眉梢一挑,身側家丁察言觀色,先禮後兵去堵林慕白的嘴,直接将人帶了下去。
“鬧劇一場,諸位盡興言歡,後生去去就來。”
待林自秋安頓好賓客,太醫也匆匆趕到内室。隻見柳蔓菁唇色發白,尚未幹透的發絲貼在額頭,發出斷斷續續的夢呓。
柳家嶽丈守在柳蔓菁床前,而林自秋惴惴立在一旁,各懷心事。
林南箫向來通情達理,如今心疼母親受難,也隻滿懷失望看了林慕白一眼,随即顧不上禮節,雙臂趴在床頭,拉她的手輕聲喚着母親。
春桃心知失職,為表忠誠,擡手便給了林慕白一耳光,大聲斥責起來:“你這禍胎,一會兒沒看住你,竟做出謀害主母之事,倘若夫人出了什麼差池,唯你是問!”
驚怒之中春桃沒少使力,他白皙面龐瞬間浮現血絲紅印。
林自秋一派漫不經心,難得說句公道話:“你倒教訓起他,府中人丁衆多,竟沒護住蔓菁安危,遭個八歲孩子暗算,豈不丢人?”
窗外冰雪未融,林慕白身着破舊單衣,竟是一件棉披也無。他毫不在意地拭去唇角血迹,攥緊手中碎珠:“夫人不過身中寒毒,我自有解法。倒是我阿娘,若誤了救治時辰,她也别想活命。”
柳家嶽丈拍案而起,徒手掐過林慕白脖頸,橫眉怒視。
“小小年紀,心思這般歹毒,倘若蔓菁因此出了意外,你們十條命都抵不起。”
“夫人的命是命,我娘便不是麼?”林慕白吐字艱難,本能地掙紮。
“毫無價值的賤民,如何與世家大族争高下?修橋鋪路,蓄養國之精銳,你們出得起幾個錢?”
想必柳家嶽丈年邁氣急,罔顧皇恩的話脫口而出。卻不知林自秋的妹妹亦是琴伎所生,林家勢大時,不為祖父收容,随那琴伎入的賤籍。
林自秋眼神閃爍,愈發幽沉。
他歎口氣,攔下嶽丈道:“陛下主張民為邦本,天子庶民一視同仁,嶽丈也當作為表率,不濫殺無辜。一來積德,二來傳個好名聲,更得下人忠心不是?”
柳父這才恢複些理智,極不甘願地撒手,等待醫官到來。林自秋擡手招來林慕白,摳出他手裡碎珠,勾起意味不明的笑。
“一會兒大夫來了,你随他去瞧你娘的病,但臨走前,必須交出寒毒解藥,聽明白了?”
“……是。”林慕白退至一旁,聽話等待。
大夫很快攜徒趕到,林慕白依言交出解藥,忽被柳父大聲喝止,要檢驗解藥無毒,且待柳蔓菁脫離險狀,方許離開。
“隻是散寒補藥。”大夫扇聞辨别,出言斷定。
眼見蒙混不過,林慕白跪下坦白:“諸位大人,沒有什麼寒毒,是我病急亂投醫,隻求大夫能救我娘,之後要打要罰,悉聽尊便。”
大夫面色凝重,不容拖延地兩指搭上柳蔓菁腕間,細細診脈。
“夫人性命無恙,隻是驚吓太過又落水受寒,煎幾副驅寒藥方,好生靜養便是。”
“可瞧清楚了,小女當真沒事?”柳父神情緊繃,草木皆兵。
“在下行醫多年,不敢妄言,令嫒确無寒毒之症。”
林自秋微松口氣,抓緊柳蔓菁冰涼手背,含淚抵上鼻尖:“好在有驚無險,後生暫且留下照料蔓菁,将功贖過,至于這混小子,随便嶽丈處置。”
見他情深做派,柳父怎好得理不饒人,可見女兒落水,卻實打實的心疼。
“你能娶到蔓菁,已是高攀,此次出這麼大的差池,你和他都逃不脫責罰,等蔓菁醒來,由她做決定。”
柳父負手而立,又道:“宴會總要有人主持大局,這裡由我看着,你出去吧。”
林自秋眼周發紅,拜别嶽丈後,自責退下。
花時暗歎,這林自秋倒演得一手好戲,借柳蔓菁攀權,拿唐君黛洩欲,佯裝多情,也最是無情。
“大人,大夫,還請救救我阿娘,”林慕白似染了風寒,聲音帶些溫軟的鼻音,還不忘端正一揖,“時間不多了。”
柳父冷聲發話:“為免蔓菁無人照看,徒弟留下,你随他去。”
大夫扶起他,道:“小公子,帶路吧。”
“多謝二位……”林慕白不及多言,一股勁拽着大夫直奔荒院,半刻不敢耽擱。
唐君黛微閉着眼,高熱不退,周身溫度燙到大腦混沌,于事物感知極其遲緩。
“風溫肺熱,需開兩帖方子,用以退熱和治療咳逆,”大夫自藥箱翻出丸藥,“藥湯恐來不及煎了,此為麻黃丸,功效相同,溫水送服,靜待一個時辰再瞧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