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郡。
一大早,蒙毅裹緊面巾,從頭武裝到腳,頂着鋪天蓋地的黃沙狂風來到驿館,甕聲甕氣道:“今日可有我的書信?”
驿館的吏卒耷拉眼皮正犯困,聽到動靜,擡眼倏地清醒過來,好聲好氣地笑道:“蒙大人,可巧了,剛到了一批新的,我尋尋看。”
蒙毅不吭聲了,杵在旁邊盯着那成箱成袋的家信。
上次他托隔壁魯嬸尋小竹要的棉花,本不抱多大希望,沒想到還真就在趕大集時找到了!
他趕忙往家寄——小竹還是第一次找他幫忙,雖然他搞不懂這不能吃不能喝的東西能用來做什麼,但還是得給人辦得妥妥當當的。
這一來一回,差不多也能收到回信——也不知道會不會找錯了?
“蒙大人!有您的信和包裹!”
還是那個搭話的吏卒,臉上的皲裂因驚喜而愈發明顯,旁邊幾個同樣在幫忙找尋的中年吏卒眼底閃過羨慕,卻也不見嫉恨。
誰不知道蒙家出手大方,尤其是這個小的,每次在城中吃飯喝茶,總是會多給一些,遇到是家裡有從軍的漢子,那更是連帶攤鋪裡的孩童都能分得一兩個隻有鹹陽才有的零嘴之類的玩意兒。
果然,蒙毅扯下面巾,笑着道謝,稍微翻了翻包袱,借着視線卡位,快速從裡頭拿出絞成小塊的金錠遞過去,很快離去。
糙臉吏卒喜上眉梢,連聲道謝,目送蒙毅離開後,扭頭見一起做事的人還是先前插科打诨的開玩笑,颠着金錠逗弄道:“喲!兄弟幾個還傻樂呢?都來瞧瞧~我手上這是個啥~”
驿館裡的吏卒,都是軍中傷退下來的,平日裡關系很好,見狀,有人就故作吃味白眼橫去,“知道你小子今日運氣好,可别顯擺了,再丢咯!”
他們倒是沒說要分一分,抑或讓其買點吃食同享,這戍邊日子苦,哪裡有誰家是富裕的?有點什麼打賞也是得拿回家給媳婦兒女填補幾口。
糙臉吏卒家中更是,平日裡還整天琢磨着開荒種地,隻是一場風沙就死得七七八八,等那新起的綠意來來回回七八次,最後總算作罷,認了這吃沙的地方種不了地!
“好了,這怎麼也能換一貫錢,咱們分分,今晚都回家吃肉!”
糙臉吏卒很是大方,他家前些日子添了個閨女,還是這幾個同僚家的女眷輪着幫忙照顧母女倆個把月,難得有點富餘,可不得好好補補,馬上凜冬又要來了。
“此話當真?”
“大氣!我可等着了!”
“哎,魯嬸那有新醬,我家那口子說滋味極好,我就要那個!”
冬袍套夏衣,層層疊疊,數個吏卒跟熊一樣迅速圍拱過來,一個個喜氣洋洋。
蒙毅直到走離驿站才緩緩吐出一口氣,這段時間他心疼将士們戍邊困苦,手裡頭那些錢早就花得差不多,而他大兄和王将軍更是早早就把家中帶來傍身的金銀換成口糧犒勞衆人...要不是他知道他娘定會寄錢來,都不太好意思去驿館拿信,那一個兩個瘦得臉頰都凹進去,實在讓人看得心裡難受。
城腳下的營帳。
一臉菜色的蒙恬與王翦就退守還是逐擊匈奴争得脖頸青筋暴起。
“王将軍!眼下馬上入冬,這匈奴定會趁大雪前劫掠外頭那些村落,咱們就該一鼓作氣将其趕出陰山!”
蒙恬眼眶内布滿血絲,長時間大兵團作戰讓他連做夢都在調兵遣将,而匈奴屢有來犯,實在無法松懈片刻,連吃飯都不安心。
王翦胡茬邋遢得都快能與孫女兒一樣編小辮了,他屏息凝神,仔細又察看一遍獸皮輿圖,依舊不認可蒙恬激進的冒險,沉聲道:“東西千餘裡,草木茂盛,多禽獸,匈奴擅馬...不可冒進。”
眨眼又是一年,如果勝算大一些,他肯定雙手贊成蒙家小子的提議,但眼下這局面,不能輕舉妄動。
蒙恬百般堅持未果,隻能憤然離去。
他隻想速戰速決,最好戍邊将士們人人皆可歸家,不用這般膽戰心驚過朝不保夕、吃糠咽菜的日子。
比蒙恬早一步歸家的蒙毅見到幾日未見的兄長,站在三個相疊的箱籠邊驚醒招呼,“大兄,快來!娘給咱們又寄了果脯,這次沒壞。”
蒙恬瞅一眼傻樂的弟弟,心中郁氣散得七七八八,随口附和道:“冬日天冷,你回信時可讓娘再多寄些喜歡的。”
脫下皮甲,蒙恬合攏被狂風帶起的窗框,上前兩步翻看起書信,繼續道:“家中可好?”
蒙毅随手将三顆黑紫色的果脯塞進大兄嘴裡,含糊不清應道:“爹南下給屠睢将軍送軍糧了,屠夫人時常登門陪伴娘親,小竹跟随巴清的商隊尋找新的糧種,對了,還有王離兄願意出門了,說是小竹托人制了個什麼有輪子的椅子,如今鹹陽城中家裡有不良于行的都去求與小竹交好的墨家人,就城中匠工那批人...噢噢,還有家裡現在不用釜鼎蒸煮吃食,多用鐵鍋,說是味道極好,等咱們回家娘就給我們做大肉吃!”
蒙恬聽着弟弟嘴裡嘚吧嘚吧,手上沒停一個個翻找包裹裡能吃的東西,失笑搖頭,想了想,又試探着勸道:“既然如此好,爹又去了嶺南,要不你先行回去陪娘?”
蒙毅想也不想拒絕,“不要!我就在這!什麼時候殺光那群匈奴,我什麼時候走!”
即便蒙毅來上郡後一直被蒙恬保護得很好,但城中時常響起的凄厲哭嚎令他有兔死狐悲的戚戚然。
驿館裡堆積如山的家信,有多少是沒空閑取,又有多少是沒人取,每當他走在城中,望着那似習慣苦難生活的同族,再難心安理得避退千裡外享福。
...
百越中,最靠東面的一處山林。
屠睢與趙佗已被瘴氣困了三個日夜,他們是一路退守到此處,沒想到山裡地形複雜,硬是找不到回去的路。
眼下數萬大軍勒緊褲腰帶,虧得嶺南物資豐裕,山澗泉眼裡有魚,他們才勉強堅持到現在。
幕天席地,現如今是他們的真實寫照。
就在屠睢因眼痛感到焦心之際,趙佗帶着哨兵興奮來報,“将軍!東南方有鷹唳!”
“當真!?”屠睢猛地站起身,又因身體不适而晃悠兩下,眉間是抑不住的喜悅。
熬鷹報信是秦國獨有的,這鷹唳也是專門訓練過的。
“千真萬确!我估摸援軍此刻就在東南方向,特來禀将軍,時不我待,盡快出發吧!”
“善!傳令下去!全軍整備,循鷹唳即刻動身!”
“喏——”
東南方,蒙武撕下衣袖捂住口鼻,擰眉看向瘴氣籠罩的半山腰,扭頭沖城中留守的校尉肅聲問道:“翻過這山便是百越?”
“正是!屠将軍最後便是進入此山,前日才沒了音訊。”沒了一條胳膊的校尉低頭應道。
他已派十隊人馬進山搜尋,結果無一人複命。
蒙武面上不顯,隻是冷眼看向最前方訓鷹的人。
這次除了押送軍糧外,陛下也預備各種突發情況,在得知嶺南易守難攻,山林中多有瘴氣,特意讓他帶上這鷹,以便不時之需。
又是一個無月的夜晚。
無數火把如逶迤遊弋的紅龍往高大的城牆裡去。
屠睢已經看不清人物,在知曉是蒙武親自押糧前來救援時,連連稱“善”,旋即天旋地轉,昏死過去。
蒙武隻是掃一眼,口中快速将士卒們按情況危急高低程度分列成對,又吩咐随行的人将口糧軍需分發下去,很快招來趙佗。
趙佗知無不言,花了整整兩個時辰将此番南征嶺南的艱險困阻娓娓道來,直到天光大亮,才被蒙武身邊的近侍帶去歇息。
而蒙武,在得知城中婦孺皆日食一頓,就為省點口糧供大軍,快步走到矮案前,當即執筆寫奏折。
...
荥陽城。
正愁如何能夠将戒中的新糧種推廣種植的秦竹愛不釋手地将溪冬剛遞給她的甘蔗如珍寶般一寸寸摩挲。
“這是?”溪冬不認得這黑乎乎的樹枝。
秦竹眉開眼笑,揮着一節甘蔗大笑,“這可是好東西!子桑,你和冬冬一起去問問,這是誰家拿的。”
要是秦竹沒記錯,眼下除了鹽是定下了死規矩由官家管理,糖可沒要求!
【這世界有不喜歡甜食的嗎?有!不多!】
她就很喜歡。
要是這甘蔗能量産,她再開個糖廠,那不是發了,也能良性循環雇人種植推廣新糧種~
【錢來~錢來~錢來~】
想到這,她迫不及待朝不遠處跪拜的人群裡看去,急切想要見識這“第一個吃甘蔗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