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還早,宗次郎像是下午什麼都沒發生一樣,蹦蹦跳跳地跟着搭檔回到了房間。加州清光煮好了熱水,泡完茶之後想起這是往常為會咳血的沖田準備的,如今孩童萬事無慮,晚上也不好喝茶。他苦惱地抓抓頭發,打算裝作什麼都沒發生,隻給自己倒了一杯。
“……清光,你在幹什麼?”宗次郎在他身後探頭探腦地說。
“泡茶給我自己喝,诶诶别搶,小孩子不能晚上喝,會睡不着的。”“騙人,你明明拿了兩個杯子出來。”
一針見血,小孩揪着他的衣服不說話了,看不見人的清光尴尬又愧疚,清清嗓子:“沒有這個意思……好了好了,給你喝一杯就是了。”
“我才不要,聞起來就苦,是給生病的人喝的吧。”賭氣揭開了付喪神不對勁的原因,對方手一頓,宗次郎的語氣跟着低落下去,“清光……你很讨厭我嗎?”
“怎麼會……”“要說真話,我聽得出來哦。”“……比起讨厭什麼的,你倒是給我點反應的時間啊。”“遮遮掩掩是大人的壞習慣,直接說就好了吧!”“那你到底是想聽哪種答案啊!”“當然是喜歡啊,我也很喜歡清光啊!”
本來還有點惱火的加州清光像是被兜頭澆了一盆冷水,一下子啞口無言。
“……對不起。”“為什麼又要說對不起,你們大人到底有多少對不起可以說啊,就連我長大以後也在不停說對不起,明明死去的是我吧,明明死去的是你吧,那就不要把原因全部歸咎于自己身上啊,讨厭,最讨厭這種大人!!”
他站起身來就要往外跑,清光眼疾手快,或者說身體早就準備好要面對這種情況,比他更快地揪住孩童的衣服,喊着等等等等,将對方壓在身下動彈不得。宗次郎又氣又急,掙紮着想要逃開,可眼前隻有付喪神卡着他的手臂,下意識像個幼獸一樣往下咬,又想到身後那個是自己珍愛又期待見面很久的刀劍,臨了半天不舍得咬下去,最後也隻是嗚嗚地隔着衣服磨了磨牙,連個印都沒留。
宗次郎的留手想也知道是因為什麼,聽到壓抑的抽泣聲,付喪神有一種心口發酸的感覺,自嘲地想自己還真是笨拙,對方如果不是能夠包容的一方,馬上就能把兩邊都惹得火冒三丈,卻一時說不出話來,張了張口直覺般問:“……那你……你還想看我的本體刀嗎?”
“……”埋着腦袋的宗次郎吸吸鼻子,心裡的欲望立刻打敗了那點怒火,誠實地點點頭,“嗯。”
于是這才能好好地坐起來,清光猶豫着解開本體刀推到對方面前,又拿手帕給他擦幹眼淚:“事先說好,我也不是老頭那種寶刀……沒有這麼漂亮也是很正常的,你有這種想法的話,心裡想想就好吧,不要說出來……”
“因為這種擔憂才不想給我看的嗎?”“差不多吧。”“噗嗤。”“笑什麼啊!”“因為清光是大笨蛋!無論是不是寶刀我都會選擇清光啊!”
“……選、選擇什麼的,喂,剛剛哭成大花貓的家夥也好意思說這種話啊。”“你臉好紅。”“怪誰啊真是!誰叫你現在隻是個小孩,又沒有多少未來的記憶,我也不知道你會不會喜歡我啊!”
——孩童的心情像晴雨表,明明剛還是要大哭一場的樣子,現在揉揉眼睛又能笑出來,上手捏了捏不安付喪神的臉:“怎麼可能。”
熟悉的語氣,有那麼一瞬間,付喪神以為是未來的搭檔回來了,有些驚愕地和孩童對視,卻得到了對方歪着腦袋,顯得很是疑惑的反應——是自己原先想岔了,清光恍然大悟,因孩童在抗拒着未來,就認為二者不能被稱之為一個人,對此抗拒的實際上是自己。
這兩人從頭到尾都是同一個人,如今即使過去的他對未來有着意見,也不過是自己對自己的譴責罷了。
真是太荒唐了。如今的清光和黃昏時的一文字則宗一樣,不是對這年齡倒轉的個體,而是對自己認知偏差修正的恍悟,付喪神沉默地看着宗次郎拿起紅鞘打刀,正坐在一旁,仿佛從未化形,如器靈的視角看着第一次和自己遇見的少年人一樣。
嗡的一聲,刀劍出鞘。
刀鞘上還殘留着付喪神的體溫,這種欣賞對付喪神來說,與擁抱無異。适合突刺的直刀身,擁有極長的鋒刃,即使外殼被溫暖着,隔空撫過去的時候,還是感受到了不可忽視的寒意。這是毫無疑問的殺器,在劈斬方面或許沒有容易上手的刀這麼擅長,但在宗次郎嘗試着擺出突刺的起手勢時,卻明白了它極度适合自己,難以上手反而成了一種優勢,假以時日,定能造就事業吧。
可惜,并不是如今的自己能夠掌握的啊,要做到這一點,是自己已經踏上了将生命轉化為燃料的那條路。宗次郎半眯着眼睛,貼着刀身閉上,這樣清晰地,可悲地認識到了這一點。
“——今天我去找土方先生要羽織的時候,你知道發生了什麼嗎?”
清光搖了搖頭,宗次郎沒有看他,似乎對方真的變回了器靈,是沒辦法對他的話做出回應的。
“他說,我還不到能夠穿上它的時候,等到我能夠穿上它了,就代表我很快就要死了。”宗次郎撇撇嘴,凝視着手中的打刀說,“别看他那副樣子,他其實有在怨我哦,一個人孤零零地走向終路什麼的,有時候也會想作為竹馬的我陪在他身邊,所以我怎麼扯他都不願意把羽織拿給我——哎呀,土方先生也有這種時候,我這麼笑他了,畢竟他腦子已經不好了嘛,居然還有在意我的生死,其實是個很溫柔的人,被新八和阿一看到就不得了了。”
“清光,如果我要持有你們的話,我就非得死去不可,是這樣的程度啊。”
他平靜地訴說着事實,菊一文字是傳說裡的幻夢,雖然沉重而有分量,但是不足以喚醒這個認知的。用更貼切的比喻,大概是鬧鈴響了一遍,可床上的人還想睡個回籠覺的樣子。靈魂轉換了世界,就換了個模樣,可靈魂的本質還是一樣的。而加州清光的話,就是那個在夢裡漂浮時負責把人踹回去,大喊你也該起來了吧的意識。
可我還沒睡夠呢。扯着土方的洋服要羽織這種事情,對于宗次郎來說和夢一樣,對于土方、清光、一文字則宗來說,眼前的孩童才是夢的産物。在自己認識到與未來的鍊接後,作為夢中之物,很快就要回歸夢中了,此處的夢境将要轉回現實。
伸手丈量到刀尖的時候,宗次郎停在了剛剛好的地方,用指尖觸碰那個曾斷裂過的位置,讓付喪神覺得有種被擁有羽毛的生物觸碰脖頸的感覺,有點癢,但并不難受,而是有些過于溫暖。
“痛嗎?”“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對于我來說,過去,現在,未來,都隻發生在昨天。”宗次郎萬般遺憾地說,“我長大以後,就聽不到器物的聲音了,隻是有所感應而已。最後和你,和你們,一句告别也說不上啊。”
“難道當時選中我是……?”“聽到聲音了哦,雖然隻有一聲,但你希望有人能帶走你吧,所以【我】就選擇了你。”
“——而且很漂亮啊,清光。”幼童半捧起打刀,和少年人說着和當時一樣的話,還是器靈,出身低微的清光自認為當時的呼喚沒人聽見,受青睐完全是因為自己的外表,如今這個誤會終于解開了。宗次郎将打刀收入鞘中,笑着放回付喪神手裡:“好啦,我看完了。”
“這兩天的某個時候,我就會突然回去了吧。”沒等付喪神說話,他如此宣告道,“沒事哦,我已經想明白了,就像做夢醒過來那樣的事情,比這更重要的是,能和你們見面真是太好了。”
孩童無所顧忌地笑了,這個時候的他無限接近未來态——所謂莊周夢蝶,大概就是這樣的一件事吧。
門外,金黃色頭發的付喪神輕笑了兩聲,悠悠地往自己的房間走去。
-----------------
睜開眼睛的時候,看到的是熟悉的天花闆。
躺在柔軟的東西上,晴姬燕依還沒生出轉頭的想法,隻是先眨了眨眼睛,意識到自己躺在了母親的大腿上,雖然隻能看到一半的天花闆,但毫無疑問已經回到了家中。她想要擡手,卻生不出力氣,想要挪一挪腦袋,卻控制不了自己,努力張嘴,從許久未能使用的喉嚨中擠出一個聲音來。
“m……ma……媽媽……”
晴姬因勞累眯上的眼睛一下子睜開了,低頭握住女兒的手:“我在哦依依,你醒啦,有哪裡不舒服嗎?”
沒有不舒服的地方,硬要說的話,躺在母親的身上就已經足夠舒服了。晴姬燕依扯了扯嘴角,還是有半張臉動不了的樣子,讓這個笑容顯得過于滑稽:“沒……”
沒事,或者說沒有感覺,自己對身體的控制權僅限于嘴巴和眼睛,其他地方都是模模糊糊,怎麼也觸碰不到的感覺。晴姬一下子就明白了她的難處,停頓一會,又提起安慰的笑容:“沒有力氣對嗎,很正常的,是因為你的大腦之前受到了太多沖擊,現在隻是堪堪緩過來。不過,很快就會好起來的。”
她親吻了一下女兒的額頭,這個觸感真實确切,撫平了晴姬燕依的所有不安:“餓了嗎,我去給你拿點吃的。可以吃粥了,填填肚子也好。”
“好。”在晴姬将她放回被窩中,将編起的麻花整理好時,晴姬燕依叫住她,“媽……媽。”
“嗯?”“媽媽。”“依依,不可以一直叫我媽媽哦……”“媽媽。”“……我在。”
“在這裡等我吧。”晴姬無奈地,像更早以前那樣,再度親吻了一下她的額頭,“我馬上就回來。”
這次不再是虛假的承諾了,她輕手輕腳地離開了房間。
躺在被窩中,貼心地用被子撐起能看清楚整個房間的角度,晴姬燕依将視線移到窗外。晴朗的好天氣,有風吹過挂在窗邊的風鈴,發出清脆的鈴聲。
到此為止,已經回到正軌了。天守閣不遠處的田地裡,正跟在加州清光和堀川國廣身後摘番茄的宗次郎察覺到了什麼,将手放在耳朵邊想要聽得更清晰些,遲疑地喃喃:“醒……醒來了……誰?”
“哦哦,清光,國廣——”反應過來,他立刻瞪大眼睛,驚喜地向前方的人招手道,“禦主醒來了哦!”
初始刀手中的菜籃啪嗒一聲掉到了地上。
-----------------
這一聲的效果實在強大,還沒等晴姬通知,消息就已經長出翅膀飛到了本丸的每個角落,還得是她和小烏丸,山南等人擋在了門口,才沒讓聽到消息激動跑過來的人群把房門踏破,最後不得不定下了按批次來探望的規定。
——引發了這一小小混亂的宗次郎反而沒那麼焦急,等到第二天清晨時,難得早起的孩童才抱着混有露水,幾乎擋着他半個身子的花走在前往天守閣的路上。
假如有資質較老的付喪神看到,一定會驚訝于他從哪裡找來這麼多新鮮欲滴的花,但也會收到類似“當然是想要找就會找到啦”這樣的答案。腳步輕快,哼着歌,在路上仿佛不沾地面就來到了天守閣的幼童,誰見了都會明白,這是本應屬于神明的孩子。
剛為女兒紮好頭發,整理完探病人帶來的禮物,施施然出來的晴姬有些驚訝:“哎呀,早上好宗次郎,這麼早的時候,我還以為不會有人來了。”
“晴姬殿下早上好,辛苦了。”幼童向來喜愛像晴姬這樣的女性,他從緊促的花團中輕而易舉地分出一捧遞給對方,“這是帶給您的,希望今天能有個好心情。”
“謝謝。”作為回禮,往宗次郎的衣袋中塞了一把糖,晴姬笑笑,幫他拉開門,“進去吧,依依一直很挂念你。”
——早就從其他人口中得知從者變小這件事,用靠枕撐起身子的晴姬燕依看到對方如今的模樣,不禁調侃般笑了笑:“你來啦。”
“依依……幹嘛用這種眼神看着我啊。”“呼呼抱歉,因為難得見到saber這個樣子啊。”
經過一天的恢複,現在她說話已經沒有阻礙了,但其他的地方還需要時間。宗次郎将帶來的花放在禮物堆旁邊,自己從中選了一朵最大最紅的,拿過去佩戴在傷員的耳邊。
“嘿嘿,很适合你。”“嗯,謝謝。”
“這是第一次見面吧,不知道為什麼,還是覺得依依很親近。”他坐在病号身邊說,“太好了,當時過來的時候還想着依依是個很嚴肅的人要怎麼辦,我對這種人很沒辦法的。”
“嚴肅的家夥,你是在說土方先生嗎?”“哈哈,他哪裡嚴肅了,都是裝出來的小鬼頭,不要怕他哦。”“真的嗎?不說話的時候短刀們都不敢靠近他欸。”“真的,他最擅長就是裝模做樣了,明明一點變化都沒有,還是那個荊棘小鬼,昨天他生氣了,跟我在泥地裡滾成一團呢。”“噗哈哈哈哈哈哈哈……”
這番背後的促狹讓兩個孩子都笑起來,有點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