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光。”對着大夢初醒的搭檔,沒有薄紗遮蓋,聲線不再有着記憶中莫名的回響,大和守安定沒什麼辦法地笑他,“怎麼這麼快就下來了啊,我還想着要等個一百多年呢。”
聲音刺痛耳膜,嗡的一聲,靈魂還保持着有血肉之身的習慣,可眼眶已經被帶着些許涼意的風吹到發熱,來不及處理耳鳴,淚水就先一步落了下來。
“哭了嗎?真是的,這麼多年過去了,清光還是喜歡撒嬌。”“……吵死了啊你。”
拼命壓制着哭腔,吸着鼻子,在依舊繼續,真實恍若夢境的煙火祭中,用衣袖狼狽擦拭從眼眶流下的淚水,又怕閉上眼睛對方一下就會消失不見,還要抽出一隻手緊緊攥着安定的衣袖,快要到扯爛的地步了——大和守安定咯咯笑起來,上前給了他一個結結實實的擁抱,亡靈的寒意即使在暖心的重逢中仍顯得觸目驚心,把剛死沒多久的清光凍得一個哆嗦,軀殼先于意識明白了自己身處何處。
“這裡是哪,三途川?”“嗯,還沒回過神來吧,沒事,我剛來的時候也這樣。”
亡靈的前輩安撫地摸了摸後輩的腦袋,說到這裡,清光終于回想起來到這裡前的事,森林,祭祀,怪物,然後是襲擊,之後就失去了意識,沒有疼痛的記憶,但恐怕是死得連渣都不剩了。再擡起頭,三途川呆了十幾年的安定笑臉盈盈地看着他,好像這不是什麼死後的世界一樣。
又或者是在亡靈之地呆了太久,許多感情已經被河水帶走了,悲傷是順着水流先沖走的那個,久别重逢,就隻剩下半阖着眼,有些懶洋洋,卻依舊欣喜的笑容迎接搭檔。
“這樣啊,我已經死了……”人終有一死,物也終有一日會腐爛,作為多次上過戰場,也死過不止一次的刀劍,死亡已經不能讓他太過恐懼,但因為有了血肉就有了靈魂,能像人類一樣跨越阻礙來到三途川,這種經曆還是第一次。這樣一想,好像不是什麼難以接受的事實,更何況還有家人在這個世界等待着,茫然被慢慢沖淡,反而有了種腳踏實地的感覺,“不過你怎麼……我還以為你的靈魂被留在那段時間循環裡了。”
“我也覺得奇怪,可能是記憶和願望留下來當了替補吧,主君是這麼說的。”安定說的主君是伏見真理,這倒是不用解釋就明白,清光順着問下去:“主君還在嗎?”
“她前些日子離開了,和實加女士一起,本來想帶我一起走的,但我說要等你們下來,總得有個熟人在這裡候着。”他也學着搭檔将腿放在走廊邊上懸空,兩人擠挨在角落裡面,除了一方的身體,不,靈魂過于冰涼,其餘倒也不覺得難受,“英靈死後一般會直接回到英靈座,沖田君我就不擔心了,主君還說你們要很久才會下來,我就想多等等也沒關系,死後的世界已經沒什麼時間概念了,如果清光一個人在肯定會寂寞吧。”
“才不會,你把我當小孩啊。”聽安定的言下之意,那場災禍中隻有自己死去了,雖說十分遺憾,但比起死傷慘重的結果還是幸運的,愛操心的初始刀松了口氣——又看到對方打趣的眼神,他忍不住嘟囔,本來在預想中的重逢應該是嚴肅而感動的,不知為何真正和親友呆在一起時,反而回到了生前兩人插科打诨的相處模式。
真是神奇,生死之間的界限在三言兩語中變得跟紙張一樣輕薄,握着對方冰涼的手,感覺自己很快也适應這種體溫了:“嗯……接下來要去哪裡?其實我也沒這麼快想去投胎啦……”
還想跟你多呆一會,他在心裡默默想着。
“我也不知道,在這裡待習慣了,像我們這樣的靈魂,真的能和人類一樣轉世嗎?”亡靈的前輩語氣中也有些苦惱,按他的性子不想多說這種掃興的話題,又扯了扯搭檔的臉頰,“而且,你這麼早就下來,丢下沖田君在上面,他會不會寂寞啊?”
“唔唔别扯……”談到這個話題,清光也洩了氣般,“是啊,又把他丢下了……不過有現在的主君還有老頭他們在,應該不要緊的。”
“順着河水,有很多凡間的事情流下來。”安定空閑的那隻手撐着腦袋,想起什麼,神秘兮兮地笑,“你才剛來,是看不到那些記憶的,要等像我一樣涼透了才行——沖田君好像為了救你跑到另一個世界去了,可能你在這裡也待不了多久哦。”
“……哎?”這話裡的信息量相當驚人,還沒等他仔細問,在這院落記憶的不遠處傳來轟鳴聲,震動之大,讓這小小的院落也開始抖動起來。
“糟糕,洪水要來了。”失去大多數欲望的亡靈難得露出緊張神色,來不及解釋,隻能抓着懵懂的搭檔叮囑,“剛來到這裡的亡靈要經曆審判,來源于你的記憶,是你最恐懼的東西。要記住,自己已經死了,不能再死一回,不然就會被洪水沖走,不知道流到哪裡去,我很難再找到你……”
他話還沒說完,無聲的洪水就已經到來,清光沒有被卷走的感覺,反而是身邊的一切都像水流一樣模糊消失,安定擔憂的神清也和泡沫一樣,一碰就破了,他試圖去抓,手上空餘氣體如風般回旋,将他周圍的一切轉化為審判之地。
……
眼睛很酸,這下終于有置身于水中的感覺,他忍不住眨了下眼睛,等視線清晰以後,自己竟然換了一身浪人裝扮,簡單輕薄,粗糙的布料,身邊放着鬥笠,不知為何在黑暗的房間中半跪着,一副馬上要起身逃走的模樣。
隔着門闆,厮殺聲從隔壁不遠處的房間傳來,而身邊還有人,正焦急地貼着他耳邊說話,在金器碰撞和血肉翻飛的哀嚎中顯得模糊不清:“新選……我們……該走了!”
該走了!
那人說完就推搡着他站起,池田屋,這個概念從腦中浮現的瞬間,刺鼻的血腥味也刺入大腦,身體隔着衣物發熱發燙,本不應存在的血液在沸騰,心髒仍在胸口搏動,絲毫沒有早已死去的感覺,哪怕是之前數次前往池田屋執行任務,哪怕是自己曾死在這裡,也沒有這一次身臨其境。
【要記住,你已經死了,不能再死一回!】
搭檔的警告還近在耳畔,清光咬了咬舌尖,連疼痛都是真實的,起了天大的反效果,他更進一步地深入到這場審判中,身體先于大腦動起來,揪住身旁的那人。
我已經死了……是嗎?怎麼可能?
——安定的聲音在遠去,好像剛才的見面完全是一場夢一樣,在這亡靈的世界,記憶的混淆是如此理所當然。
我的刀呢……?
他還未問出口,紙門就被踹開,連着細小的木頭架子咔嚓一聲飛出去,而他想要找的刀同時橫劈過來,将身邊人的腦袋連根砍斷,重重滾落到地上,後腦上有蓬松的發尾,在昏黃的燭光下,首尾斷開的軀體如燃燒的蠟般融化,他來不及也不敢細看,身體先一步行動起來,堪堪躲過目标為脖頸的一刀,劃過一道細細的口子。
心如擂鼓,因為過度呼吸染上了血腥氣,将眼前一切盡收眼底——一番隊隊長穿着全套的新選組制服,以平青眼起手,正對他的緻命部位,不知為何與被逼入絕境的他有着相似之處,嘴邊鮮血還未來得及擦去,僅是對峙仍不免洩露出細小的咳嗽聲,但眼中閃爍寒光,緊盯着獵物,手上動作不停,往前一步,再度向他劈砍而去。
欣喜的情緒為恐懼讓路,一邊躲閃一邊還要分出精力思考為何自己會落得如此境地,死亡的威脅讓他的大腦不聽使喚,高速思考起來,連眼睛都開始發疼,慢半拍地看到自己身上的衣物,才反應過來現在自己不是無法為人所見的器靈,同樣也不是來執行任務的付喪神,竟然是作為新選組對立面的長洲藩浪人,在池田屋密謀被發現,以公務搜查為由要被新選組捕殺殆盡的倒幕派。
要逃……!
正因這個身份,對方絕不可能聽信他的話語,終于在狼狽躲閃中發現了逃脫的道路,清光借着翻滾躲過一擊,急急向着被打破了紙門的黑色空洞跑去。
“……你要逃嗎?丢下你的同伴。”
如此熟悉的聲音,出乎意料的責備,他心神一滞,腳下停頓片刻,就被寒光追上,一刀截斷了他的退路。
燭台幫他擋了一下,掉落的燈油和火焰灑在木制的地闆上,比常理世界要燃燒得快,片刻的功夫,熾熱的火焰将黑色的空洞填補,整個房間也因此明如白晝——視線的邊緣在急促的心跳聲中染上搏動的黑色,寄托着他靈識的本體刀早就受了審判,刀尖折斷,不複整齊的豁口是器物的緻命傷。
難怪一番隊隊長擅長的突刺換成了劈砍,原來是手上的刀半報廢,原先愛惜刀劍,常用的挑撥姿勢不能再用,要在暗潮洶湧的戰場上拼殺,就隻能用刀身橫劈,卡着骨頭也要将敵人咬死,可謂是不顧心力後果,回歸了狩獵地的壬生狼,直到被熱浪逼至咳血昏迷。
幼小的器靈本應自刀尖折斷就再無聲息,可那人身側的火焰映出透明的影子,幼年的自己還不到主人的腰高,捧着自己不知什麼時候滾落的頭顱,像婚禮上捧球的花童,剛死還沒回過神,腳不沾地,面無表情,腦袋歪着,幽影般看着他,脖頸處的傷口還不足碗口粗細。
一番隊隊長咳嗽兩聲,用隊服袖子擦掉嘴邊的血,幽靈和人類一齊開口:
“你的同伴為了保護你才擋在你身後,卻落了個死無全屍的下場,你要丢下他苟且偷生,還是無能為力地成為刀下亡魂?”
——傳聞有罪人落到地獄,無畏無懼和判官歡聲笑語中,看到斷頭台上被押上去誦讀罪行,滾落下來的腦袋轉到面前,正是自己的臉,一時間吓到魂飛魄散。如今看來,這個傳說已經是手下留情,所謂審判,正是為每個人貼身打造,剖開本人深處的内心找出的判詞,體貼妥當,再無可辨明的地方。
托他人之口,實際上是自己宣判自己的判詞。
“——你這個背叛者/沒用的家夥!”
太荒謬了,太荒唐了。
豁口斜出一個角度,刺入被擠壓到牆角,已經沒有退路的人胸口,清光張口說不出話,沸騰的血液和情緒順着自己的刀身流下去,先流走的是憤怒,然後是羞愧,欣喜,生平的記憶也随破開的傷口流溢而出,為審判增添結果毫無疑問的證據。
【要是我再努力一點……】
【憑什麼我非得死在這裡不可!】
【要是我再撐久一點……】
【能死在戰場上,是刀劍的宿命。】
【要是我再細心一點……】
【夠了吧夠了吧,到底要逼我到哪種程度?!】
【讨厭我的話就一刀殺了我啊!】
【丢進刀解池也比獨自一個人被抛下強】
【真的很對不起……】
恐懼與悲傷停留到最後,在這一短暫人生消逝,自我即将順着洪水徹底分解的現在,加州清光握着刀身,雖然戰栗發抖,但手心收緊,竟是要自己送自己最後一程,無聲的淚水滴落在刀身上。
【對不起……】
——小聲到連他自己都聽不清,但這句話像是打開了什麼,周圍的一切突然安靜了下來。
本人依舊沉浸在自責中,還沒反應過來,可在他看不見的角落,淤泥吞沒了火焰,硬生生撬了一個角出來,随即像苔藓一樣迅速爬滿整個房間,将審判地侵蝕,撕碎,吞吃入腹——劫法場的家夥熟練得超乎尋常,在宿主來之前先制止了本體刀的繼續刺入,阻止方式也幹淨利落,竟是直接将鐵制刀具咔嚓咔嚓吃了個一幹二淨,像某種變異的黴菌,其他地方也不閑着,洪水形成的幻境中淨是嘈雜單一的咔嚓咔嚓聲,迅速将火焰的燃燒聲蓋了過去,然後是火焰本身。
審判官是最後一個清理出去的,但淤泥們無論對哪個形态的他都抱有尊敬之意,包裹了瘦小的幽靈,卻對人類的幻影視而不見,徒留壬生狼歎息一聲,在手中的武器消失後自己也消散身形,啪的一聲,順着水流離去了。
胸前的傷口迅速愈合了,流出去的情感和記憶還沒回來,付喪神的亡靈茫然地看着快速占據全部視線的黑色淤泥,絲毫沒有劫後餘生的慶幸,反倒是本能不停敲打警鐘,告訴他接下來要來一個更強大的天敵。他不禁開始戰栗,瞳孔收縮,顫抖着看向黑暗的深處,保留着生前習慣的靈魂因真實遭受過的受傷、恐懼和失血,一陣一陣地喘息着。
原來死後還能感覺到窒息,可惜他已經沒有暈過去的權力,被僅剩的情緒吊着清醒,眼睜睜看着黑暗的遠處走來一個身影,還是被燒過樣式的羽織,看不清表情,帶着陰沉而血腥的氣息,手上扣着的妖刀不知道是第幾把,徑直向他一步步逼近。
【對啊,那個人也在,他死了……】
【死了的人還能再死,他是來幹什麼的?】
【是來代替離開的審判官,真正意義上将我打到魂飛魄散的嗎?】
他們毫無疑問是敵人,可讓時政的大敵帶着詛咒們對付自己一個小小的時政下屬本丸付喪神,實在有點小題大做,殺雞焉用牛刀了——哪怕是分裂出的另一半,也僅僅是隔着屏幕遠遠看過幾面的交情,愧疚剛剛已經流走了,可悲傷還在,和恐懼參雜着,讓他可憐兮兮發起抖來,不知該用什麼表情面對這個同為舊主的另一人,嘴上翹也不是彎下也不是,一來一去,剛才的淚水痕迹還沒來得及弄幹淨,向來體面喜歡打扮自己的付喪神像個花貓一樣,真整出一副猙獰呲牙的神情。
見過大世面的時溯軍首領看到他這副尊容都不免頓了頓腳步,靠得近了,清光終于看清他的表情——首領皺起眉來,一副不贊同的表情,卻意外地比他在人間行屍走肉般活着時多了點人情味,加快腳步來到付喪神跟前,接着蹲了下去,伸手出來。
【他要拔刀還是……】
——手伸出來,緊繃的清光盯着像是要掐上脖頸的動作,在半空停頓了一會,居然轉而拂上對方的鬓角,随意撥弄了下亂掉的劉海,又安撫般摸摸亡靈的腦袋。
【……我在做夢嗎?】
剛才明明在做噩夢,不知為何換了個配色可怖的主角後變得安穩起來,雖說參演者都是同一人,對觀衆來說略有些乏味,卻效果極佳地平複了戰栗,清光的表情從驚恐變為怔愣,呆呆地看着眼前人。
“記憶和感情都落了一半嗎……算了,去到那邊自己再慢慢撿回來吧。好了,别擺出這副沒出息的樣。”措辭嚴厲,但語氣溫和,幾乎是調侃了,他拉了拉清光散開的衣領,将其妥帖拉直,手指隔着空擦過臉頰,修正不應出現在亡靈臉上的淚痕——孩子遠行前,叮囑的家長都是一個做派,盡管這邊連行李都沒收拾幹淨,“門要開了,路上小心。”
首領按住付喪神的肩膀,輕輕一推,對方就失了倚靠,直直向身後倒去——而造成加州清光身處此處的法陣,真實地存在于三途川,這次再沒出什麼差錯,作為“便利”,“實用”的交通工具,将他順利傳送到了另一個世界……
……的冥界。
——功成身退的這邊,三途川中的黑暗褪去了,代表審判的洪水繼續運轉,還沒來得及被送過去的大和守安定循着河道上下搜尋,卻沒找到親友哪怕一絲蹤迹,隻能惶惶地,像任何一個還沒來得及投胎的幽靈般徘徊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