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怪之山轟鳴的采礦聲下,深入地殼之下還要再深的地方,此處是幻想鄉的盡頭,無緣冢之後,三途川中。
這裡并非巫女能夠管轄到的地方,或者說,這裡屬于幻想鄉的延申,被鄉民稱之為冥界,弱小的人類在這裡并不算優勢種。沒有死神船夫的帶領,尋常的亡靈隻會沉入河底,到不了彼岸也去不了來世,隻能等着河水什麼時候把自己沖到岸上,或許并非審判所,也可能是三途川鍊接的其他陸地,比如鬼之國,舊地獄,畜生界等。
對于普通的人類亡靈來說,去到那些地方不過是平增苦難,無限延長此世的受罪日而已,因而大多數人都會排隊在無緣冢登船,拿出自己全部身家,好平安無事,不受罪地前往來世。
但對于一些運氣不太好,比如說,異世界的亡靈們,就容易直接墜入三途川中——準确點來說,就是大半的記憶和感情還落在自己的世界正慢慢被本體吸引過來,卻不知為何還沒到無緣冢,就從三途川的半空墜入河流的倒黴蛋加州清光。
事已至此,隻能說某位不靠譜神明的快遞業務已經爛完了,連售後都到了做一半就沒後文的地步——有了在原本世界漂流的經驗,付喪神已經不會再嗆水了,也有可能是他作為血□□的這部分功能還沒找回來,除了感到越來越冷以外,在河水中漂浮的感覺并沒有太多不适。
從另一個角度來講,他已經越發靠近一個符合大衆印象的合格亡靈,再這樣下去,曾經擁有身體的記憶和感覺都會随着河水流走,再也找不回來吧,畢竟無論哪個世界的三途川都有着洗滌靈魂的功能,好讓靈魂在到達審判所時能快速适應新的身體,前往來世。
可異世界的靈魂并不受幻想鄉的冥界管轄,他的記憶和感情也不會流去審判所,也難以被漂浮在河水中的本體接收,恐怕會一直在水中漂流,直到消磨殆盡,或作為裝飾品供鬼卒和亡靈們取樂也說不定。
這些情報流通于冥界,可以說是漂浮于空氣中,亡靈不需要呼吸,隻要是來到這裡,這些規則就會像生前的空氣一樣透過他們的靈體,然後為他們所得知,卻并不能被異世界的加州清光獲取,因而這些壞消息的當事人,隻是茫然無措地在水中漂流而已。
一個大浪打來,将他往更深處壓下去,清光順着力道低頭,看到不少沉底的亡靈,已經被河水削幹了所有欲望和形體,白骨們擡頭看向新來的同伴,不由露出陰森詭異的笑容。這種場景但凡還留有點感情的人都會覺得恐懼,他連忙抓着那點求生欲往上劃,浮出水面,但還是得随着波浪往不知何處流。
不知過了多久,在看到一塊建有高樓大廈的陸地時,他已經開始覺得麻木,不太願意上岸,而是覺得飄在水裡的日子或許也沒有什麼壞處。就在這種想法即将讓他錯過這片陸地時,一個背對着河水,卻有着淡金色頭發的人形卻觸及到了他殘留記憶的某個地方。
那個,該不會是……!
為什麼他會出現在這裡?水裡咕噜咕噜冒泡泡的加州清光心中充滿了疑惑,聲音先于思考發出來,他朝岸上的那人揮手,正準備喊出他的名字,但怎麼也想不起來,最後隻試探性地喊出了兩聲:
“喂——喂——”
在岸上的人接收到聲音,轉頭看向湍急的三途川時,已經錯過了最佳時機——淡金發男人的身邊,吉吊八千慧輕輕吐了一口煙圈:“怎麼了?”
“嗯,總感覺有人在叫我呢。”
“怎麼會,是河水裡的亡靈在胡言亂語地求救罷了,這種事情在地獄可是很常見的。一文字則宗先生,我們還是先談談一文字家和鬼傑組的合作吧?”
女人抱起手揮了揮煙筒,笑眯眯地看向新進入幻想鄉的付喪神首領,溫聲說道。
内襯是夾着紅色領帶的西裝,整齊穿戴黑色長風衣,頂着灰黑軟帽,加州清光印象中從未如此嚴肅和正經的菊一文字則宗用調侃的笑容回應了她:“你說的是,但我們還沒有看過畜生界的全貌呢,别太急嘛。”
兩人就這樣有說有笑地朝高樓大廈的方向走去——而在河水中傳來呼喊的位置,亡靈并沒有順着河水離開,而是被陸地的方向撲來的浪打沉了底,卻在沉底的白骨們伸手要将他徹底拉入這堕落的深淵時,一道光芒忽然從中心炸開——似乎是終于找到了目标,于是在黑暗陰沉的三途川中,難得的刺眼光明形成一個大小适中的光球,緊緊裹着将付喪神保護起來,脫離了白骨們能伸手抓到的範圍,并以一種緩慢能夠控制的速度,在河水深度的中心位置,開始前後移動着搜尋散落的記憶和感情,一旦接觸到就會吞入其中。
在三途川發生什麼都不足為奇,反正被任何一方勢力看到,都會以為是别的勢力丢過來的玩意,穩妥起見要調查之前,光球就會跑走了。這樣的一件事還沒能進入到上位者們的眼中,因而地獄的鬼卒中也會流傳起新的怪異故事,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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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來到一個地方都得從上方掉下來似乎成了某種定律,他随手亂抓着空氣,手足無措地從天花闆掉在木制地闆上,可惜這次沒有河水接着他,于是摔得眼冒金星,“這是哪”“剛才那是誰”這些想法滾成一團,最後趴在地上回過神時,心裡恍惚隻剩下一個念頭:我都已經死了,怎麼還能摔成這樣?作為幽靈也太丢人現眼了吧!
從合格的亡靈變為不合格的亡靈隻需要幾分鐘,身邊卻有人突然笑起來,很無奈地伸手将清光拉着坐起,拍拍整齊他的衣服。屋子裡沒有陽光直射進來,隻有昏黃的燭燈照亮被褥和病人所在的地方,亡靈在坐起來時覺得有些冷,啪嚓一聲,屋子中間特意預留出的泥地裡出現了一個安全的火堆,柴火的光代替燭火照亮了整間屋子,将水煮得咕噜咕噜作響,讓原先冷冰冰的倉庫多了幾分熱鬧的煙火氣。
簡直像魔法一樣……魔法是什麼來着?思緒裡充滿沒有解釋的概念,加州清光将目光從火堆轉移到旁邊的人,手腕因為痨病顯得過于瘦小和蒼白,光是裸眼看就能看出骨頭的大小,但這隻手仍能将他扶穩,摸摸腦袋安撫來到新地方的付喪神,眉眼帶着熟悉的溫和微笑。
過于熟悉,以至于想不起來時内心會不自覺顫動,就好像心髒還在原來的地方一樣。
“還想得起我是誰嗎?”“……”
苦澀的藥味也湊過來了,溫度,聲音,樣貌,誓要将他快半報廢的五感撿回來,重新修補鍛造一遍,再以嶄新的姿态安回靈魂上。
說到底,跟前往來世好像沒什麼區别,隻是半路被另一方劫走,重新以舊姿态塞回塵世間而已。
這樣想着,原本在腦袋上安撫的手卻曲起手指,狠狠敲了清光一下:“想什麼呢,什麼都不知道地降生,和好懸撿回一條命,可是不一樣的啊。”
“……痛!”不知為何會被聽到心裡話,他終于發出第一個音,可惜寓意并不太好——幹淨的手帕擦掉眼角的淚珠,像剪掉臍帶一樣,本該持刀的劍士又笑起來:“痛就對了——好啦,我這個病人也敲不了多痛,怎麼哭成這個樣子?”
“沖田……”記憶離開時像流水,回來時也和水流一樣細細緩緩地抽回,對方幹瘦的手臂像草率鋪了層皮的樹枝,握起來膈手,病中尤其還涼,隻能順着血管摸到一點熱意,但這些都不是重點。加州清光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怎麼想都沒辦法推測劍士為何以這副姿态出現在這的原因,忍不住一邊抽泣一邊往最壞的地方猜,“我們沒擋住,怪物入侵了本丸……是嗎?”
主君加從者都沒能阻擋的怪物,這下大家要一塊在陰曹地府團圓了,他苦中作樂地安慰自己,接過手帕擦淚,覺得照這麼下去,也許來世還能沾點光,湊近一點過日子。
“……”對方沒有立刻回答這個問題,或者說,他并不知道付喪神到底在說些什麼,但很顯然,清光搞錯了一個事實,“不是的,你認錯人了。”
“你還沒脫離死亡,這裡依舊是三途川,但并不屬于你原來的世界,”值得慶幸的是,在異世界遇到的第一位可以交流的對象并不太熱衷于當謎語人,帶着病容的劍士友善地向陌生的熟客微笑,“——神明和妖怪皆存在于此,歡迎來到幻想鄉。”
剛回來的情緒反撲得嚴重,有點像重感冒,哭得頭暈腦脹,再加上新的名詞,把清光的腦子搞糊塗了,不過沖田也沒勉強他立刻接受,好半天才平複下情緒,代價是報廢了一盒紙巾——這裡為什麼會有紙巾?看着出現在手邊現代化包裝的紙盒,和這幕末的倉庫實在是不太協調,有種很明顯自己在做夢的感覺。
“嗯,你也可以這麼認為。”這是第二次了,好像真的可以讀心一樣,他點頭,“簡單來說,你現在身處的地方,是你記憶中的一個投射。可以理解為去到一個新地方總需要向導,它會反映出你印象最深刻的場景,和一個至少能讓你有個交流信息的人……哪怕隻是想象出來的。”
幕末的劍士意有所指,他将有些不合身的衣領提了一下,因為疾病太消耗身體,他隻剩骨架能撐得起衣服,過度空蕩和瘦削,靠近衣領的地方還有大片無法及時清理掉的血迹,沾上了側邊的頭發,這種細節很難讓人相信這裡的一切都是想象出來的:“唔,嚴格來說也包括我,看來你已經見過還活着時候的我了……雖然不太體面。”
“所以你不是……是我幻想出來的?”“差不多吧,隻是一個殘影而已。你覺得這裡太冷,所以出現了火堆,你需要一個人給你解答疑惑,所以我出現在這裡。”
用能夠理解的話來說,大概就是某種祭祀儀式裡的清醒夢,姑且也算半個妖怪,在幻想鄉死後受點優待很正常——清光被這樣安撫了下來,畢竟這張臉和聲音在他這裡一向很讓人信服。順着這個邏輯思考下去,對方明明是重病的模樣卻還有精力坐起來,談話也很順利的原因,大概是潛意識裡不想再重逢這副模樣的他後看他多受罪吧,畢竟無論是在剿滅溯行軍的任務還是極化修行,對病人的苦痛已經見得夠多了。
“幸運的是,你的記憶和情感不會被這裡的冥界所吸收,會像異物一樣漂浮在河水中,在這邊的審判長發現不對勁之前,我們還來得及回收它們。放心吧,不用我們自己動手。”
茶也泡上了,柴火依舊噼啪作響,水蒸氣緩緩上升,讓人有種腳踏實地的感覺。這個時候假如有茶點就好了,這麼想着,眼前就出現一疊三彩團子,顯然是剛做的,每一顆都沾滿糖霜。
“要是安定也在這裡就好了,”沖田悠悠歎了口氣,哪怕是滾燙的水汽也沒在他臉上撲出一點紅色,好像就是單純從他身體裡穿過去一樣,“我們三人中好像總是少一個兩個的,他這串就給你吃掉吧。”
清光默不作聲地吃掉兩串,現在他已經适應了現狀,異世界暫且不提,就算現在告訴他眼前人不是想象出來的獨角獸其實就是本人……可能還是會驚訝吧,器物拿舊主就是沒什麼辦法,被耍得團團轉最後坐下來喝一杯茶,莫名其妙再送回塵世,大夢一場醒過來,日子還是照常過,真正的沖田還活着陪在自己身邊,而過去的記憶隻是路過敲門,叮囑一下以後要認真生活,大概就是這種路數。
不管怎麼說,既然對方自我介紹是殘影,那他決定就将對方當作自己幻想出的某位長輩,這樣一想不免發起牢騷:“怎麼老是你負責幹這種事,不能換個人嗎,搞得我好像過了這麼多年一點長進都沒有一樣。”
“哈哈,實際上……”他這句話還沒說完,場景就順着付喪神的意願開始改變,火堆不見了,現在加州清光回到秋日的本丸。陽光從天守閣窗外照射進來,茶點的盤子裡裝着從現世采購來的蛋糕,還有變得更苦更澀的茶。一個表情淡漠嚴肅,穿着淡黃白色教師制服的女子推推夾在鼻梁上的細圓框眼鏡,毫無違和感地接上剛才的話:“……實際上,這種夢境并不算太穩定,對于知性體來說,感到安全的場景和人不止一種,假如你的想法發生了改變,負責講解的人也會發生改變——好久不見,在你印象裡,我是更适合成為教師的形象嗎?”
付喪神一時想不起來她的名字,就像剛遇到舊主時那樣,隻是覺得這場景不像在天守閣,倒像是還在新選組的駐地,愣愣地低頭,手裡還是剛從倉庫裡順來的茶杯,連熱度都一樣。
【我,加州清光。被稱為“河川下遊的孩子、河原之子”,不易操縱但是性能一流,正在尋找能夠經常使用并且會愛惜我、還會裝飾我的人。】
【打扮我算不上擅長,不過使用方面,哎,我會好好使用你的。】
伏見真理小姐雖然性格認真嚴肅,但其實是個很溫柔的人。
陰陽師中不乏有對式神劃清界限的類型,神秘界對此評價為貴族的特點,在被大和守安定最後的信件打動之前,81096本丸最早的審神者就是其中的佼佼者。她原先就是陰陽師家族的家主,恪守體面的生活方式,對待知性體永遠優雅,禮儀妥當,所有的距離都恰到好處,出于工作原因同吃同住,相處久了就會覺得她像個機器人,并不是本性冷漠,隻是不甚在意而已。
——相關的記憶很快湊了過來,回想起對方身份的那瞬間手都有點拿不穩杯子了:“伏……伏見真理大人?!”
對上舊主們态度不同這個問題,畢竟舊主之間亦有差距,比如長谷部對待織田信長和黑田長政之間的态度就非常不同,前者讓他像個怨婦,後者就會像個沒長大的孩子——可能是因為伏見真理并不太接受刀劍們撒嬌的認真性格,又可能是因為沖田是個不太正經的人,又長期作為可以交流的搭檔和親人相處,哪怕是被選作初始刀,協助完成本丸大部分工作,清光在工作之外碰上她總是覺得拘謹,通俗來說就是怕怕的。
比如說,清光可以在看完魔法少女後拿沖田當衣架跟着一塊玩cosplay,但對上伏見真理就不行,拿着誇張的裙子站到對方面前都是種冒犯,更不要說夢裡轉換形象這種事,細想也太過輕慢和羞恥了。這種想法說出來有慈父嚴母的嫌疑,不過話糙理不糙,清光如坐針氈,覺得自己真不該看這麼多奇怪的雜志,不敢對上另一位舊主的眼神——伏見真理舉杯輕抿了一口,以她獨有的犀利态度開門見山:“你的本體刀呢?”
“那個……那個……”被她這麼一提醒,付喪神開始慌亂地尋找起本體刀,然而東西總是越想找的時候越會玩捉迷藏,掃視一圈發現怎麼也找不到,冷汗都落下來了,“大概……在房間裡吧!沒出陣的話都放在刀架上的!”
教師模樣的前主噗嗤一聲輕笑出聲,效果跟在貓旁邊放根黃瓜沒區别,要不是在伏見真理面前要保持體面,清光早就一跳三米高了:“那就是不在這裡吧,你應該已經把它放到了更安全的地方,不用着急。”
“是,是……”“為什麼這麼緊張?你已經見過了另外一位,這裡說到底是你自己的記憶空間,毫無疑問,我也是憑借你的印象出現的幻影罷了。還是說,在你的印象裡面,伏見真理是個可以直言說自己是虛假之影的人呢?”
她的笑容裡面已經帶了些戲谑,甚至借着推眼鏡的動作,俏皮地眨了眨眼,連耍壞心眼的時候都一模一樣,初始刀心裡的天平馬上失衡,面上諾諾憋了口氣,心裡瘋狂呐喊:您絕對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