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别提還有跟外婆沒完沒了的争吵。原本相依為命的祖孫倆第一次爆發大規模的争吵,沈外婆氣得用拐杖指着沈時因的鼻子說:“我看你是長大了,翅膀硬了,外婆的話也不聽。去那麼遠那麼亂的地方,你要是死在外面了我連你最後一面都見不着!”
沈時因自己也害怕,但面對外婆偏要擺出一副堅定不移的模樣:“我再也不要經曆一次您生病住院,我隻能拿出兩萬塊錢的窘境!我就是要出去掙大錢,我靠自己的本事賺錢,就是死了也是為國捐軀。”
這對祖孫倆的相處模式相當奇怪,互相都不避諱将“死”字挂在嘴邊,反正都已經經曆過至親的離去,那些曾經以為活不下去的日子也都熬過來了,那就沒什麼好避諱的。
沈外婆直言不諱道:“我現在這歲數能活幾年算幾年,要死就直接死去,才不平白給醫院送錢。”
沈時因氣得咬牙:“好多同事都在提前恭喜我升遷,就你這個老古董還想不明白!”
“那既然這麼好,他們怎麼不去?”
“你以為想去就能去的嗎,你孫女我能力強才會被選上!”沈時因索性摔門而去。她忿忿地往前走,心裡明知道外婆總會有老去的一天,可這一天真的到了,她卻一點都不想面對。
她還沒有強大到能夠給外婆提供最好的生活,然而外婆已經在近幾年查出了不少小毛病,腿腳也一天不如一天靈便。沈時因感受到一種巨大的惶恐,她必須要趁外婆還在的時候盡可能多地掙錢,這樣才能在危機發生的時刻盡可能地延續外婆的生命。
當代社會,錢能買到最好的醫療,這是毋庸置疑的事實。時間仿佛在推着沈時因走,她知道自己必須要走出這一步。
同樣激烈的争吵大概還發生過兩三次,每一次沈時因都心意已決。随着出國的時間越來越近,沈外婆卻忽然有一天想通了,長輩總是拗不過小輩的,她不再做無謂的阻攔,而是開始給沈時因做起了出國的準備。
沈時因也不知道還沒學會上網的外婆從哪裡得知了非洲蚊蟲多,她買來許多輕薄布料,拿出落了灰的縫紉機,親手給沈時因縫制了好幾件棉麻長袖上衣。還手織了兩套厚實的蚊帳,密實程度足以抵擋世界上最骁勇的蚊子。
沈時因也沒閑着,辦理護照、提前打黃熱病疫苗和瘧疾針、買好英标轉換插頭、換了異國現金、查好當地天氣收拾行李。
沈時因就這樣被一股無形的力道推上飛機,旁邊坐的是陌生的黑皮膚臉孔,耳邊傳來叽哩哇啦的奇異強調。沈時因幾乎沒在飛機上合眼,她的頭抵在舷窗旁,望着碧空如洗的天際,知道自己是在跨越印度洋。她沒有退路地要奔赴去地球的另一端,哪怕在此之前她還沒有獨自出過遠門。
沈時因不記得自己有沒有哭過,但長時間的高度緊張讓她的眼睛酸脹難忍,下飛機後又是新的恐懼感襲來。看着機場指示牌上的陌生文字,即便早已做過萬全準備,沈時因依然繃着那根弦,時刻不敢松神。
看見同胞的那一刻沈時因總算舒出一口氣,她沒什麼力氣地拖着行李箱走近,看着那個舉着自己名字的中年男人說:“我就是沈時因。”
“沈工您好。我是這邊基地的負責人,張士明。”
沈時因伸出手和他握住:“張工您好,以後還請多關照。”
簡短的确認身份之後,沈時因跟着張士明和一個司機上了車。路上依舊是全然不同的風景,大型的動物雕塑橫亘在路邊,沈時因的身體很困倦,精神卻高度亢奮。
商務車從塵土飛揚的機場行駛數個小時,最後在一個更塵土飛揚的地方停下。沈時因走下車,她被風沙迷了眼,依稀看着這個被藍色圍欄圍住的巨型生活區,第一次有了對于非洲的實感。
與其說是生活區或是項目部,不如說這裡就是一個小型的城鎮。沈時因被帶領着一路往裡走,路過了飯店、超市、服裝店和理發店,還有針對職工的小型醫院和托兒所。路過的人當然不乏黃種人面孔,但都戴着安全帽,個個灰頭土臉。
張士明解釋道:“為了方便,基地建在了工地附近,所以離市區有一段距離。但生活很方便,你可以買到任何想要的東西,食堂廚師也都是從國内過來的,不會吃不慣。沒什麼特殊需要基本不用出園區。我先帶你去宿舍,你把東西放了再去辦公室露個臉。”
沈時因一路都沒怎麼說話,隻是在點頭。來到員工宿舍,走進自己的專屬單間,沈時因大緻環顧了一下,說不上多豪華精緻,但房間幹淨敞亮,比很多大學宿舍條件都好。這一層的陽台晾着很多女性衣物,聽張士明說這棟樓大多住着翻譯、會計、和資料員一類的員工。
沈時因機械地跟随張士明往外走,來到了隔壁大樓。電梯一路往上,她在觀光電梯裡看見遠處幾十組塔吊正在作業,它們排列有序,延展到這片土地的盡頭,把天空也襯得灰蒙蒙的。
灰色。這是沈時因對這個國家的第一印象,與想象中的原野草原不同,她是過來大興土木的,來到的自然也是百廢待興的地方。沈時因隻覺自己頭發絲裡恐怕都是灰。
鐘琂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的。走出電梯來到項目部的沈時因并不是看見了鐘琂,而是鐘琂主動撞進了她的眼睛。
不過是穿着平常的襯衣坐在桌邊畫圖紙,手裡若有似無地轉着一支鉛筆,在察覺到有人進來之後微微擡眼,露出一張好看的面容。
再平常不過的場景,但沈時因的面前不再是漫無邊際的灰色。就像是污穢不堪的泥沼裡被注入了一劑幹淨清冽的泉水,沖散了這一路的驚慌與煩悶,讓她這一路都暈乎乎的腦子變得清明無比。
沈時因在心裡恍然大悟,原來這就是鐘琂,原來他就是有這樣一副好皮囊。
當然,後來的沈時因漸漸明白鐘琂之所以是鐘琂,絕不僅僅隻靠皮囊,但這一刻所帶來的沖擊依舊令人印象深刻。
沈時因嚴重懷疑就是那件一樣的襯衣讓自己陷入了無意義的回憶和怅惘。對面的趙雲萱已經離開了一會兒,她擡起眼,忽然看見面前的鐘琂和記憶裡的他重疊在了一起。
鐘琂其實已經遠遠觀察了一陣,看見沈時因的辦公室燈還亮着,他狀若無意地走過來敲了敲門,越過沈時因看向窗外,也不知在對誰說話:“這麼晚了,我送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