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界之中,天最愛人。
這是長夏在不渡苦理順姬昭記憶之後,想了許久才得出的結論。
姬昭是姬氏人皇,她的記憶裡有很多不為人道的經史典籍,其中就包括九萬年前的史官們所載的曆史。
這是一段隻存在于曆代人皇的傳承之中的曆史,而這傳承也随着姬昭消散在四千年前。
不知出于何種目的,姬昭殺死了這些記憶。隻留了丁點兒線頭埋在葉舒行那裡。
天愛世人是真的,天命既定也是真的。
天道就是個死闆又威嚴的家長。祂将一切命運都計算好,按照既定的軌道運行。
或大或小,仙妖人神鬼魔,不管是誰都有一條自己應行的道路。
每個人都是自己生的主角,但放到整個蒼玄這麼大的戲台子上,卻總要分主次。
這是六界共識,昨日如此,今日如此,明日如此。
往前往後越過千萬年,都是如此。
但話本子不是一時一刻就寫好的,在寫出命運之前,有過很長一段時間、無法探究命運的混沌期,那時候規則不顯,百族争流,誰都可能在明天死去,所有人為了一點資源殺到昏天黑地。
天道就在那時候觀察、計算,推演這個穹宇下一步走向。
直到推演完畢,便是既定的天命。
在天道還未發生變故、仙界還未分離出去之前,幾乎是公認的一點——六界的主角是人族,人族的主角是姬氏一族。
但是人并不是天生就在上蒼的眼睛裡。
長夏在姬昭遺留下的記憶裡看到,九萬年前的人族在百族之中,弱小地可憐。族群聚集在一起,像是海上搖曳的燭火,吹一陣風便會被熄滅。
天上通神,神通術法。
地上走獸,獸煉肉身。
唯有人族,沒有漫長的壽命,沒有強健的軀體,唯有一雙手,和比野獸草木稍微好用一些的腦子。
神試圖收服他們,妖試圖殺滅他們,但人族始終不倒。
在茹毛飲血的蠻荒時代,以弱勝強,步步為營,團結一心是非常少見的,少見到幾乎隻有人做了這一點。
這種少見直到姬氏人皇開天,立起一面人族不屈的旗幟,讓天道第一次注意到這渺小的種族。
看他們攀過高山,越過大河,見他們躲避災禍,讨伐惡龍,又觀他們建立城邦,安生立業。
一步一步地在這世上有自己的位置。
目光在别人身上停留太久,心也會跟着偏過去。
最初的巫祝之術由此而生——當凡人向祂禱告之時,祂總會忍不住回應。
對他們求之有應,為他們編寫命運。
這是天給人的偏愛。而帶領人族走向興盛的姬氏一族,又是這些偏愛中的偏愛
予以他們時空咒術之力,讓他們得以扭轉乾坤。
可能上蒼也以為這樣的日子能過很久,他編寫着命運,偏愛着人族。
隻是祂沒想到——人不願意。
王侯将相,甯有種乎。
不服山川自然,不敬仙妖神佛。
人之所以為人,便是他們有不屈的靈魂。
就算有那點偏愛又如何呢?命運被攥在别人手心裡,再多的偏愛亦不過是被養得皮毛光滑些的寵物。
他們從前不願臣服于神妖之下,如今也不願意能接受天道安排的命運,去當被圈養的傀儡。
姬氏史書上記載“天授之權,斯人滅之。”
寥寥數字背後,是幾代人的驚心動魄。史官用謙卑的詞語描繪出人最狂妄的目的。
那些年天道莫名其妙的沉睡,不是仙,不是妖,不是敵人,恰恰就是人族自己做的。
畢竟隻會機械運轉的機器,比生出了自我意識的天道好對付多了。
即使這暫時會讓人族處境變得艱難。
書上沒寫那時候的人是怎麼讓已經生出些許意識的天道又變成冰冷無情的。
那過程總歸是漫長且殘忍的,以至于史官在這一筆都不忍卒讀,寥寥帶過。
等許久之後再有記載之時,天道已經成了天上這個古樸無情的眼睛。
天道有缺,長夏第一時間在心中掠過這幾個字。
很顯然的是,缺的那部分在人身上。
“真像是一群養不熟的狼崽子啊。”她自嘲笑了笑,絲毫沒在意把自己也罵了進去。
長夏揮了揮手,夢境散去,眼睛裡印照出天來樓的穹頂。
窗子外面,斂華正在替她熬藥。
不論何時,若木谷的清苦藥香都是讓她安心的味道。
她起身坐在床上,倚靠着床柱看了一眼她已經看了上千年的悠悠碧空——狼心狗肺麼?天偏愛人的生而不屈,就應該知道,不會對妖神屈服的人也不會對祂屈服。
就像是她之前回答馮一白的一樣。
因為自己得了好處,便可以不去憎恨這被操控的命運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