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殿内忽然就安靜了。
這殿中有不少人都是八百年前,追随過姬盛的老臣,他們也都見過那個盛世。
他們也在懷念那個盛世——以至于對新的女皇也抱有殷切的期待。
北境的長夏已經戰勝舊任劍首,成為蒼玄新的第一,南境的夫子還在,佛子回歸,就連西境——那位本來該成為明月殿的裴西來,也用問長夏的一劍證明了自己。
那東境呢?
隐含期盼的目光落在了女皇身上。
十二旒之下,是女子平靜的一張臉。
“諸位——”
她道。
女皇甚至未起身。
她似乎是笑了一下,極輕極輕,就連修仙者耳聰目明,對這聲輕笑居然也聽不真切。
“我八百年前上雲亭學劍,卻學得不好。我的師姐是天縱奇才,師父說她千萬年不世出,我恐怕這輩子也追趕不上。”
“然後我師父對我說,那又如何呢。我與師父登上雲上樓閣最高處,他指着遠處對我說,雲霧之下,便是衆生。”
“我問師父,這便是一覽衆山小嗎?”
“師父同我說,站在這裡,我見衆生如蝼蟻。”
女皇又笑了一聲,這次倒是真切了許多。
息笃站在階下垂着頭,心中想,旁人說這話是自負,若是劍仙說的這話,倒也算事實。
女皇又道:“我以為師父是在教我登高望遠,誰知他又說了一句——”
“這個位置,衆生見我,亦是蝼蟻。”
她的聲音高昂了一些,像是一種宣洩。
“天下第一又如何,皇帝又如何,離得太遠,衆生不見我!”
汀蘭不是别驚春想要的徒弟,各方周旋,甚至是某個人暗中撥動了命運,才讓他收下她。
但在别驚春的概念裡,既然收下便要對她負有幾分責任。
他常年累月在外面跑,能分給徒弟的時間就少了,與三徒弟相處也不算多,但就那寥寥數次的交心之談,讓他明白了徒弟的困苦。
三徒弟是要做皇帝的,和别人不一樣,長夏可以當天下第一,可以孤傲地在藏鋒山當高懸之月,但三徒弟不行。
她得到地上去,得到人間去。
“劍之一術,我比不上我師姐,也比不上……我的明月殿,我喜歡的是不入流的奇淫弄巧,為此還荒廢了修為,但那又如何?
“凡人善智,善借外力,這本就是天經地義,我姬氏先祖栉風沐雨,用雙手開辟了城池。”
“姬氏一族,修的一直是人間術。”
她如此說着,大殿之中不知何時亮起了明燈。公輸家的族人着白色弟子服魚貫而入,搬入一件件機關作品。
有水車,有犁具,有燈,有廚具,有裝甲,也有刀叉劍戟和一些新奇的武器。
好像要窮盡凡人一生所需。
殿中衆人感應到,這些機關作物,沒有靈力波動。
凡物。
息笃的目光在這些造物上遊走一圈後又收回來。凡物及不上靈物,但這是凡人能創造的,能使用的。
世人修仙,或為強大,或為長生,或為求道。雖說修者當以蒼生為己任,但已經很久沒人這樣,純粹為凡人做一些改善他們生活的東西了。
畢竟這些都是微末小事。
“諸君——”
女皇的聲音高了些。
“我的機關術修到現在,亦隻是能勉強造出出竅期傀儡而已,往後幾十年,估計也就這樣了。蒼玄風雨飄搖,殲殺外敵,我應當做不到秋梧王那樣……”
她頓了頓。
“但是,于我而言,夠用了。”
“我姬氏一族,從人間來,亦往人間去。”
她看着公輸家搬上來的機關造物,像是看到了自己的道路。
“我姬氏汀蘭,隻修凡間術。”
殿中衆人擡頭看向這位發下宏願的新人皇,神色複雜,一時紛紛不語。
——
汀蘭下了朝,便見到錢相宜在樹蔭下躲陰。旁邊是用籃子裝着的冰葡萄,他吃一個,就把皮和子吐在另一個空籃子。
空籃子已經被他給吐滿了。
也不知道他在這裡等了多久。
汀蘭朝他見禮,“掌門。”
錢相宜坦坦蕩蕩受了這個禮,按尊貴程度來算,他是要朝人皇行半禮不錯,但霍汀蘭不還是他雲亭弟子嘛,弟子朝掌門見禮,理所應當,天經地義。
“那群老東西難為你了?”
若是沈思言在,定然是要反駁的,畢竟錢相宜也是厚臉皮,明明自己年紀更大,卻叫别人老東西。
但此刻在這裡的是汀蘭,藏鋒山幾個弟子,她最守禮。
“也不算難為。”汀蘭道,“他們隻是……等待太久了。”
她笑了笑:“我大概不是他們所期待的帝王。”
錢相宜道:“早給你說了,我進去走一圈,你要做什麼沒人攔得住你。”
他頓了一下,想到東境也有幾個他打不過,又不給他面子的老東西,于是又補充了一句:“況且還有你師姐在。”
王長夏那丫頭,别的不說,劍使的倒還不錯。
汀蘭卻道,“我要修人間術,卻仗着修者的實力讓他們同意,這不合适。”
錢相宜撚了顆葡萄放進嘴裡,被臉上肥肉堆地狹長的眼睛眯了起來,意有所指道:“你的臣子們都是修者。”
汀蘭平靜道:“所以下一件事便是撥亂反正。”
她的聲音微冷:“凡人的事情,凡人自己來決定便好。”
錢相宜這才擡起頭,認真地看了這位新任的女皇一眼。
汀蘭向他行了一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