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一鳴把車從村委會的空地裡開了過來,村裡小路很窄,泥土坑坑窪窪,有的地方根本沒路,他開得很小心,怕把車給刮蹭了。
春好的家在半山,秦在水抱着她往下快步走了好一段才看見車,他抱着人座去後座,柳佳佳則坐進副駕。
村支書也跟在後面,他人老了,跑得氣喘籲籲,彎腰在後窗前:“秦教授,我就不跟您去了,我去給春浩她爸做點思想工作,路上麻煩您照顧孩子了。”
秦在水颔首,車窗升了上去。
轎車在盤山公路裡蜿蜒。
這條路是前幾年新建的,一側貼着灰色的山岩,另一側是懸崖峭壁,寬度剛好夠兩輛車通行。
秦在水把春好放在另一側的座墊裡,她渾身無力,又是高燒又是寒戰。
他從車備用藥箱裡拿出抗瘧疾的口服藥片,給她喂了藥和水,往前吩咐:“一鳴,再開快點。”
他們從西村開往最近的縣城得開六個小時。
蔣一鳴有些束手束腳:“秦老師,我怕把車給您刮壞了。”
秦在水:“沒事,刮了不要緊。你盡管開,别翻下去就行。”
“好。”蔣一鳴依言添了油門。
秦在水将後座中央的扶手收起來,春好身形很小,縮着橫躺在座椅裡,腦袋枕在他的大腿上。
秦在水用礦泉水淋濕紙巾貼在她額頭上,紙幹了便再打濕、再貼上,如此反複。
鄂渝地區天黑得晚,黑色的轎車和蝌蚪一樣在群山裡穿梭,一重重山,一洞洞隧道,日光落在車廂裡,由明亮慢慢變成金黃,再變成橘紅,最後和琥珀一樣凝結在西邊的山頭裡。
秦在水望着窗外,夕陽消散了,世界快速地變成深藍,唯一的光亮除了天上的月亮,也就隻有前面的車燈了。
春好吃了藥,又物理降溫,雖還在發熱,但也已經控制住。
她喃喃搖頭,叽叽咕咕地說話,秦在水輕拍她的身體。
春好仿佛睡在一搜小船裡,枕着月亮,船搖搖晃晃,載着她慢慢遠航。
她抓住秦在水的手,迷迷糊糊喊了聲“媽”。
前面的蔣一鳴和柳佳佳也聽見這一聲,他們往後視鏡裡看一眼,低低歎口氣,好可憐的小孩,可這樣的小孩在山區裡屢見不鮮。
就像這盤山通道,出去的路一眼看不到頭,阻擋的山卻延綿不絕。
秦在水沉默半刻,他沒有回應她,隻伸手揉了揉她那凹凸不平的一寸長的硬茬頭發。
八點半,下了盤山公路,來到有公共設施的縣城。
又彎彎繞繞開了半個多小時,秦在水在縣衛生院給她挂上了急診。
瘧疾防治一直是山區夏秋季的重點工作,春好很快被接診,睡在了病床上。
柳佳佳正幫着填資料,“病人年齡13,性别男……”
秦在水糾正:“女。”
一旁的蔣一鳴咋舌,指着病床,像世界觀被刷新:“啊?她、她……居然是女孩兒?”
剃這樣一個寸頭,這樣黑瘦髒亂,居然是女孩?
秦在水幽幽瞥他一眼。
蔣一鳴立馬閉嘴。
醫生了解情況後,抽血化驗、開藥挂水,流程走得很快,柳佳佳拿濕巾給春好擦了擦臉和手。
一切安頓好,蔣一鳴說:“秦老師,那我們今晚在縣裡過夜?要不要我去找住宿的地方?”
秦在水卻說:“你倆留這兒,我開車回西村,明天還有村訪工作。”
他看眼腕表,現在晚上十一點,開車六七個小時,天亮剛好能到。
柳佳佳擔心:“這麼晚您一個人開車回去嗎?晚上開山路很危險的。”
“沒事。”秦在水摸出錢包遞給他們,“在周邊找家好點的住宿。我忙完就過來。”
蔣一鳴接過:“那我和佳佳兩人輪流照顧她。”
秦在水點頭,他拿上車鑰匙,又看眼病床上沉睡的女孩,轉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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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好做了個長長的夢。
夢裡有她的媽媽,那裡,她媽媽還沒被松落的山體岩石帶走性命。
媽媽喜歡往草地上鋪一張自己做的藍印花布,她就坐在那塊布上,看媽媽拿着鋤刀,割草、放草、割草、放草,像一隻被風吹拂的蒲公英。
畫面一轉,又看見秦在水清黑的眼睛,朝她遞出涼鞋時,溫和的笑容……
“啊,我這兩天終于洗上澡了。我真是佩服秦教授,他怎麼做到五六天待在山上還那麼整潔的?”蔣一鳴哀嚎。
柳佳佳:“秦老師愛幹淨,估計有什麼獨門的清潔秘籍。”
蔣一鳴看眼門口,沒人,悄悄說:“你知道秦老師有多有錢嗎?他錢包裡不下五張黑卡。”
柳佳佳卻眼睛一亮:“诶,秦老師錢包裡有沒有他女朋友的照片啊?不是說他來西村前去和院長的女兒相親了嗎?”
蔣一鳴搖搖頭:“沒成。”
柳佳佳惋惜:“不是吧……居然沒成。”
春好在他們的聲音裡慢慢睜開眼,看見陌生的白色天花闆。
好像不是豬棚。
柳佳佳看見她,驚喜:“你終于醒啦小朋友!”
她說:“睡了兩天了都。有沒有感覺哪裡不舒服啊身體?”
蔣一鳴忍不住:“你能不能别倒裝?人家小孩都聽不懂你說話。”
柳佳佳沖他做個鬼臉,起身去外面喊醫生了。
醫生過來查看了她的狀況,說要再開點藥。
蔣一鳴點頭,拿上秦在水的錢包去付錢。
柳佳佳把她扶起來,給她倒了溫水。
春好懵懵的,她看着遞過來的水,不知道該作何反應。
柳佳佳說:“你别怕,你得瘧疾發燒了,但現在已經好了。”她湊近,“還記得我們嗎?我們是前幾天來西村的扶貧志願團隊。”
春好這才有點印象,她點了點頭。
“喝水?”柳佳佳把一次性塑料杯往她那遞一遞。
春好接過。
她嘴巴有點幹,仰頭咕噜喝完,好一會兒才想起來要說聲“謝謝”。
柳佳佳笑:“一會兒等秦老師過來,我們一起去外面吃早飯。他好像去邊上買東西了。”
春好似懂非懂,她目光沒有焦點地梭巡,而後看見白色的床鋪上有一個玫紅色小長方形的東西,頭上插着白色的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