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對視,他好笑:“怎麼,裡面東西見不得人?”
“當然不是!”春好緊張。
秦在水瞧她跟被踩了尾巴似的,沒逗她了,把信紙遞還:“放心,沒亂看你東西。”
春好低頭觀察折痕,确實沒被人打開過。
她擡頭,半信半疑看向他;而他目光也轉過來,眼底清黑。
“現在可以說了?”秦在水彎腰往後坐到連廊的欄杆長椅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春好心一跳,把信紙重新塞回兜裡。
秦在水下巴指指身側,示意她:“坐。”
夏風吹過,她發梢輕輕搖晃。
春好猶豫片刻,坐去他旁邊。
兩人身體隔了十公分的距離。
庭院昏暗,燈籠紅紅。
她往後看一眼景色,北京的夏夜靜谧、空曠,風聲幹燥,捎帶白天的餘熱。
她想起兩年前,她掰斷了許馳的手,他也是這樣坐在身邊和自己講話。而那也是初中三年她最後一次見到他。
她視線下垂,瞧見自己還趿着球鞋。
春好彎腰去系鞋帶。
“我知道我的合唱比賽你為什麼沒有來了。”她努力讓聲音聽起來平靜,“西村的人舉報了你,對嗎?”
秦在水眼睛看向她。
她仍在系鞋帶,留給他一個纖細的、折疊的側影。
他問:“你聽誰說的?”
春好悶聲:“你就說有沒有這回事。”
她直起身來,即便臉上潮紅未褪,她也強迫自己看着他。
“有這回事。”他說。
秦在水視線移開,估計是談到工作,他面色安靜了些。
“但沒有你想的那麼嚴重。我現在不好好的,說明舉報并不成立。”
春好眉頭擰着,不信這麼輕松。
她忍不住:“可我兩年都沒有你的消息。”
“停職調查的時候,和職務有關的通訊我就收不到了。”
他的話合情合理,春好卻怔忪。多麼簡單的理由啊,她卻還在為他那晚的拉鈎和合唱比賽的失約耿耿于懷。她明明沒資格要求更多。
“是我爸領的頭,對嗎?”她低問。
秦在水沒作聲。
春好捱不住他的沉默,她着急,輕輕喊他:“你為什麼不說話。”
“我隻是覺得,現在不适合和你講這些。”
“适合的。”
她坐直,清滢的眼睛巴巴望着他。
秦在水瞥她一眼,視線移開了。
不知是她剛剛抵在他胸口磨蹭的緣故,他竟也有些無法直視她的眼底。
但他沒敷衍,擡頭望望連廊上的燈籠:“其實山區很多地方都會排斥外來的扶貧團隊,也不願自家小孩兒出去念書,怕小孩兒出去後不肯回來。這是必然。每家每戶按照年收入給的補貼也不一樣,不滿意的人舉報鬧事,這也是必然。沒有這個領頭,也會有另一個。”
春好身體裡像有隻螞蟻在啃噬。
她記得他帶自己出西村的時候,那麼多人舉着火把山呼海嘯要他還人,那些村民有多刁,一旦起沖突,會有多危險。她知道,他更知道。
可他說:“但有時候,也怪不了村民。”
因為不是人性導緻的貧困,而是貧困改變了人性。
春好從沒聽他說過這些,心狠狠一揪,兩邊都感同身受。
她把腿拿上來,手臂抱住膝蓋。
晚風吹起她的短發,像一隻蜷縮的、憂傷的小水母:“西村的人才不管這些呢。我看電視上好多都這麼演的,好人沒有好下場。”
秦在水:“我這兒又不是央視八點黃金檔。”
他視線轉過來,似笑非笑:“這麼不盼我好?”
春好一激,擡起頭,連拳頭都在用力:“我當然盼你好!”
她最希望的,就是他好啊。
可她說得太快太堅定,甚至有一種飛蛾撲火的執拗。
秦在水眼光微動。
他抱着胳膊笑了一下,“那借你吉言了。”
他不知是沒把她的話放心上,還是真無所謂,明明在開玩笑,眼底卻趨近于虛無。
他輕聲:“可好好,很多時候,我并不是一個多好的人。”
春好詫異,驚訝看向他。
秦在水側臉靜悄悄的,月光、樹影、燈籠光……一股腦地落在他峻峭的臉上。
他卻很平靜,平靜得不像在評價自己。
就像剛剛在宴會廳,他給她遞上杏仁布丁,也是這樣“出神”了一瞬。
春好張張口,心被紮了一下,隻有疼痛絲絲裹挾。
但很快,他恢複尋常。
秦在水将話題轉回來,他挑挑下巴:“所以你今兒生日,就為這事流眼淚?”
春好微噎,嘴硬:“我沒流眼淚。”
“是麼。”秦在水往後,手臂搭在靠背上,是一個略微放松的姿勢。
他望着連廊的檐頂,想起她淚汪汪,眼淚鼻涕一把抹掉的樣子,有些好笑:“難不成流的是口水?”
“……”春好一炸,抱着的腿都放下去了,“你才流口水!”
她都快跳起來:“我三歲起就不流口水了!”
他保持懷疑:“三歲的事還記着呢。”
“……”
春好心梗,她一直覺得自己嘴皮子算利索的了,但她好像在鬥嘴上說不過他,他短短幾句能把她噎死。
她“嘁”一聲,别過頭裝大度:“我不和你說話。”
秦在水眉梢微擡,瞧眼她氣哼哼撓蚊子包的背影,彎彎唇角。
夏夜幹燥,即便樹多風涼,但在外待久了還是悶熱。庭院總有蚊子,他襯衫長褲還好,她穿的短袖,估計沒少被咬。
秦在水看眼腕表:“十點半了,送你回去?”
春好點點頭,她轉過來:“對了,你怎麼知道今天是我生日?”
“你身份證。”
他說着,站起身,拿起之前扯下扔在一旁的領帶,也懶得重新系,纏了兩圈拎在手裡。
“噢。”春好抿唇,也跟着站起來,“其實我不知道我生日具體是哪天。”
兩人往前面出口走。遊廊上,兩人剛好并排。
他插兜走在外側,紅漆柱子間都有燈籠,古典而厚重。
秦在水:“那你身份證上登記的這天是?”
“蒙的啊。”她說。
“……”秦在水頓住。
他蹙起眉,“這種事也能蒙?”
“不是不是。”春好解釋,“我知道生日确實在這幾天。”
秦在水沒懂她的意思。
她“哎呀”一聲,怪難為情的,“就是……我小時候每年過生,媽媽還在的時候,都會給我做辣椒拌豆腐,一吃能吃五六天呢!我一直以為有豆腐吃的那幾天都是我生日。”
秦在水一時無聲。
他瞧向她,見她提起媽媽時,手乖巧背着,語氣卻驕傲,整個人都泛着柔軟的光澤。
春好:“這真不能怪我。我以前真以為所有人生日都有好幾天的。”
她嘀咕,“要不是你後來帶我去縣政府登記,我哪知道隻能選一天。”
秦在水聽出她的埋怨,輕輕“哦”一下:“那還是我讓你生日變短了?”
春好:“……”
她哪敢。
但這次卻頭腦一熱唱反調,低喊:“是啊。都是你。”
兩人腳步停住,大眼瞪小眼的。
“行。都怪我。”秦在水松泛下肩。
春好噗嗤一笑。
“不過,還是能出來念書更重要一些。生日隻剩一天也不要緊。”春好望着前方的路,認真地說。
兩人繼續往前。
遊廊曲折,秦在水看了看身側經過的燈籠:“又沒真讓你隻剩一天。以後過生日周,一樣的。”
春好來勁:“還有生日月,生日年。”
“得。一年365天全你生日。”
“我是不是有點貪心了?”她摸摸鼻子。
秦在水目光轉回來,樂了:“你這是‘有點’?”
“……”
春好臉紅,埋着頭繼續往前。
秦在水卻停住步子:“既然身份證蒙了今天,還是要過得不一樣一點。”
“诶?”春好走出兩三步回頭。
秦在水站在原地,“吹過蠟燭嗎?”
春好不知他什麼意思,懵懵搖頭:“從沒有。”
“那今天一定要吹一次。”
他說着,一旁的茶室正巧有侍應生出來,他叫住人,擡頭看眼燈籠,低聲說了句什麼。
侍應生立刻點頭,走到欄杆邊,把就近挂着的一個燈籠取下來了。
春好好奇去看。
朱紅色的流蘇擺動,燈火煌煌。侍應生将裡面的紅色蠟燭取出來,遞給秦在水,安靜退遠了。
秦在水捏着那半截紅燭走過來。
他說:“北京以前挺多地兒都挂真燈籠的,這幾年陸續換插電的了,隻有這兒一直沒變。”
春好眼光微動。
他将火光遞到她跟前,“我們湊合一下?”
春好怔住,她看看他,又看向那撲朔搖曳的火苗。
夜風拂過,紅燭閃爍。
秦在水往她身邊站了站,拿身體遮擋,留給她一個沒有風浪的角落。
橘紅色火焰重新燃起,細細長長,美好安靜。
春好臉被照亮,眼睛也閃閃的:“秦在水,這是我的生日蠟燭嗎?”
她鼻子卻發酸:“可在西村,吹蠟燭不是好預兆。”
秦在水:“那就吹掉那些不好的預兆。”
他聲音輕落在她頭頂:“吹掉了,願望才能實現。”
“願望?”
“嗯。”他淡淡勾唇,下巴指向火苗,“許一個。”
燭光蜉蝣似的描摹他的眉骨,他輪廓這樣深,幾近淡漠的一張臉,眼底卻溫和如水。
春好目光潋滟,好像又水光模糊起來。
她憐惜地看着火苗,茫然而心動:“我該許什麼願呢?”
“這得問你自個兒了。”秦在水瞅她,“最想要什麼?”
春好睫毛微顫:“我想……一切都好好的。”
“那就一切都好好的。”
秦在水笑:“吹吧。”
春好吸口氣,“呼。”
紅燭滅了。
兩人臉龐同時晦暗。
唯有心跳震耳欲聾。
“走吧。”秦在水沒再多言,轉過身,那侍應生還候在邊上,見他們結束,連忙過來接過蠟燭。
春好依舊跟着他往前走。
身後,那支蠟燭再次點燃,放回燈籠裡了。
她胸腔仍在沸騰。她再次看一眼男人峻峭的側顔,又看一眼前方快走到頭的遊廊。
頭一次希望,這種崎岖的路長一點,再長一點。
她希望一切都好,希望好人有好報。
還有最重要的,常常遇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