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最後,秦在水才從員工通道款款入場,場内的射燈已經很暗了,低垂的光影落在他肩上、發上,輕霧似的。
他很低調,沒發出任何響動,也沒有唬人的排場,隻獨自在第一排靠邊的空位上坐下,像一片雪花隐沒進黑夜裡。有幾位領導看見他,躬身前去打招呼。
春好和他所在的方位離得很遠,他一坐下,她很快看不見他了。
倒是身後傳來兩個女生的聲音。
“诶,他是不是剛給你簽名的那個?”
“對對,就是他!他真的好帥,還那麼溫柔。要是他是我資助人就好了。”
“你都能找他簽名了,等會去問問他?”
春好心一驚,借着調整坐姿,往後看了眼,是剛剛找秦在水寫寄語的高馬尾女生。
“他好像有個親自資助的山區女生。不過沒什麼名堂,估計成績一般。”
“成績一般都能被他親自資助,你去問的話說不定更有機會。”
“這怎麼好問。”
“反正你也是基金會的。有錢人又不是傻子,誰會願意一直資助沒有成績的人?”
……
春好在前面聽得脖頸發麻。
她嗓子眼灌滿涼風,吹得她渾身僵硬。
又枯坐了會兒,到她們這組上台了。
候場的地方正好是秦在水坐的位置前邊。
春好和鐘楹經過的時候,他正側頭和身邊的人低聲講話,應該是在聊工作。
鐘栎沖她倆揮手,大大一笑,一副給自家小孩打氣的模樣。
鐘楹卻沖鐘栎做鬼臉。
鐘栎冷笑,舉起手機拍下她的鬼臉,比嘴型:“發你爸媽了。”
鐘楹絲毫不怵,渾身都是衆星捧月的、有恃無恐的造作。
春好站在她身後,悄悄地把目光放到秦在水身上。
他側臉利落,或許在說什麼重要的事,他手臂支着扶手,神色凝重。
鐘栎拿胳膊撞撞他,往春好的方向努努嘴。
秦在水這才擡頭,眼底還帶着工作裡慣有的冷肅。
春好一吓,趕忙錯開視線。
還好主持人報幕,春好跟着小組上去了。
課題彙報很模式化,評審們心如明鏡,知道來研學的要麼家裡條件好,要麼是明坤基金會的貧困生,所以都不為難。
春好站在最後,規規矩矩充當背景闆;射燈下,她看着前面模糊虛無的黑影,習慣性去找秦在水,卻又半路驚醒,低頭回避。
鐘栎依舊在拍照,看着屏幕裡的鐘楹和春好,樂了:“你是不是欺負人家了,人小春好都不敢往這邊看。”
秦在水沒作聲,他遠遠瞧着她。明明是最無憂無慮的年紀,她卻心事忡忡,像隻懵懂而憂傷的小水母。
五點,大會結束。
春好收到了研學的結業證書,絲絨的封皮、燙金的字體,她有些恍惚。
看來是真結束了,她明天就要離開了。
穿着文化衫的學生陸續走出報告廳,各自合影留念。
春好沒什麼要紀念的,她沒手機,也沒有拍了照片後要發給的人。
大家交談着暑期、課業、父母……好像所有人都知道自己從哪裡來,該往哪裡去,人生大緻該怎麼走。
春好仰頭望望藍天,熱風吹着她的短發,北京的夕陽仍舊耀眼。
她想象中的結束不是這樣的。她以為還能和生日那天一樣,兩人單獨說說話。
可惜那注定是個無法複制的夜晚。
報告廳前,秦在水和研究院的幾位專家一塊出來:“後面主要是西村的扶貧搬遷工作,明坤已經在招标了……”
他說着,餘光瞥見廣場上形單影隻的春好;他話語慢下來,看着她。
春好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
她正往大路上走,剛好路過秦在水身側,她沒有發現他,直直從他肩頭經過。
眼看就要錯身,秦在水出聲喊她。
“春好。”
“啊?”春好還以為自己幻聽了,可站穩回頭,秦在水和幾個專家都看着她。
她這才清醒:“……”
秦在水轉向身側:“那就先這樣,後續開會我們再聊。”
“是,是。”
三兩句結束,幾位專家相繼離開了。
秦在水走向她。
“往哪兒去?”
或許是背着夕陽,他面色看不出多少表情。
“吃、吃飯啊。”春好莫名一抖,默默往後退了一步。
秦在水不慌不忙掃眼她身後:“再退得摔下去了。”
春好往後望一眼,一個下行台階,就在她腳後跟邊上。
她趕緊往一旁站了站。
“是有什麼事嗎?”她揪着手指問。
“證書拿到了?”
春好點頭,“剛拿到。”
“準備去哪吃飯?”
“食、食堂。”
秦在水盯着她。
春好有些受不住他這樣的目光,便加了一句,說:“那個,秦在水,謝謝你。”
秦在水卻頗為認真地問了句:“你謝我哪方面?”
“……”
春好愣住,仿佛又回到下午的展台那,他語氣并不兇悍,卻又那樣銳利,似乎是想要自己說出些什麼。
“謝你……帶我來北京?”她還是答不上來。
秦在水知道一些事不是那麼快能想明白的。
他也不過多為難,本想開口說正事,邊上卻響起聲音,“秦教授。”
秦在水回頭。
春好也跟着看過去,是剛剛坐在她身後的那個高馬尾女生。
“我是剛剛在展台那找您寫寄語的學生。”高馬尾矜持一笑,“我有一些學習上的問題,請問可以聽聽您的建議,汲取經驗嗎?”
春好下意識去看秦在水的反應。
秦在水沒拒絕。
他又看向春好,簡短道:“等我一會兒,别亂跑。我有話和你說。”
春好眼皮一跳,心裡不安定起來,以為是什麼很重大的事。
可他已經轉回去了。
好一會兒,春好才應聲。
“……噢。”
她一步三回頭地往邊上走。鐘楹不知從哪蹿出來,把她一拉:“好好,照相照相!我們倆還沒拍呢。”
春好被挽住胳膊,她四肢僵硬,配合着拍了兩張。
“你怎麼不笑啊,笑一下呀。”她說,“再來再來。”
春好看着前置鏡頭,調動一個笑,卻笑不出來。
她注意力都在身後的秦在水身上,卻隻能看見那個高馬尾躍躍欲試的背影。
春好内心煎熬。
“你怎麼笑得比哭還難看啊。”鐘楹把剛剛那張照片遞給她看。
春好看着屏幕裡的自己,眉心微擰,嘴角也抿着,完全看不出笑顔。
“算了算了,先這樣吧。”她說,“你要是有手機就好了,我可以發給你。”
“就不能删掉嗎?”春好輕聲,接受不了自己的醜照。
鐘楹壓根沒聽她說話,自言自語編輯消息:“我發給二哥了,讓他替你保存。你有手機了找他要。”
春好大驚:“不行!”
她趕緊伸手去搶她手機,想拿過來删掉。
“發好了。”鐘楹咧嘴笑。
“……”
遠處秦在水還在和那個女生講話,并未受任何影響。
春好心裡不是滋味。
她腦海裡漫無目的地猜測他剛剛那句半截話是什麼意思,他要和自己說什麼事?
難道是要通知她,他以後要去資助别人了嗎?
春好眼前一片茫然。
她想,如果這個女生真讓秦在水資助她,秦在水應該會答應的。她知道他對扶貧事業有多盡心盡力,對小孩子有多耐心寬容。
可他要是資助了别人,那自己呢?
鐘楹和她合完影,不知又蹿去哪繼續拍照了。
春好依舊被留在原地,前邊秦在水還在講話。
話這麼多嗎?春好腹诽,怎麼和别人話這麼多,到自己這兒就闆臉吓唬人?
她沉甸甸地蹲去一旁的花壇邊,心裡又急又氣又委屈,可她無能為力,隻能撿落下的銀杏樹葉自娛自樂。
終于,秦在水結束完談話,走向她,瞧她正把一片片銀杏樹葉拼湊在一起卷成一朵花的樣子。
“走了。”他說。
春好攥着“花兒”起身,沒用完的落葉則灑回花壇泥土裡。
回頭一望,高馬尾已經離開了。
秦在水沒說話,隻帶着她往停車的地方走。
春好落後他半個身位,看着兩人的影子,心情低落又忐忑,怕他真的要去資助别人了。
“秦在水,我有話和你說。”春好下定決心先發制人,加快幾步走去他面前。
秦在水停住腳步,眉梢微挑,還以為她是想通那些深奧的人生問題了。
“哦?說來聽聽。”
春好深吸口氣,“你能不能别同時……”
她本想說,别同時資助兩個人,但脫口那一瞬間又覺得太明顯,便換了一句。
“能不能别同時腳踏兩條船?”
秦在水怔愣住。
“好像也不對,”春好連忙擺手,“我的意思是,能不能……”
“腳踏兩條船?”秦在水凝眉,“我?”
“不不,不是,我是說——”春好對上他冷淡的視線,臉瞬間紅了。
她有些抓狂,完全不知怎麼解釋,比劃半天,放棄了。
秦在水抄兜站着,一瞬不瞬觑着她。
他表情漠然而匪夷所思。
最後,她肩膀耷拉下去:“要不你先說吧,你剛剛說的,要和我說的話是什麼?”
秦在水看她那垂頭喪氣的腦袋瓜,莫名覺得她好像是真的很難受。
“你是不是誤會什麼了?”他靜默了好幾秒,輕聲道。
“诶?”
“我本來想和你說的事是,一會兒别去食堂了,晚上一起吃飯。”
說完,他重新看向她。
“僅此而已。”他幽幽補充。
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