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止一次地想過,如果時間能停在今天就好了,這樣那些離别與傷痛也不會那麼壯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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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影在車窗上飛馳。
夕陽更深了,不再刺眼,變成一種莊重絢爛的紅,失火般鋪了半邊天空。
春好坐在後座。
她揪着手指看窗外,臉上的窘然起了褪褪了又起;她想起幾分鐘前他那句幽幽的“僅此而已”,生無可戀地閉了閉眼——人怎麼能出洋相出到這種地步。
車内安安靜靜。
秦在水沒有說話,也不告訴她去哪兒,隻靠在椅背裡閉目養神。
也不知他有沒有生氣。
他被她這樣冒犯,竟然都不追究,也不追問嗎?
春好胡思亂想,手指沒忍住在絲絨殼子上摳出“嘎吱嘎吱”的聲音,差點把證書的燙金字給挖下來。
秦在水:“弄壞了可沒有第二本。”
春好一吓,回頭,身側的男人不知何時睜開了眼,正瞧着窗外。
“……”
他後腦勺是長了眼睛嗎?
她正尴尬着,秦在水扭過頭,清黑的視線對上她的眼睛。
春好借口找得飛快:“我其實是在看這封皮結不結實。喏,你看,我怎麼掰扯都好好的,看來是真的很結實。”
秦在水“哦”一聲,配合着點了下頭:“你不說我還以為你要拆了回去自己重新組裝。”
春好:“……”
他這反諷的功底。
春好說不過他,可看眼被自己蹂躏的結業證書,确實有些心疼,她伸手輕撫那塊地方,吹吹又摸摸。
秦在水瞧她這一連串動作,跟小動物舔舐傷口似的。他心底莞爾,不說她了,可随意一瞥,眼光又無聲停在她胸口。
夏日,短發,文化衫。
她身闆很薄,衣服在她身上像個寬大的風筝,她攥着那朵銀杏花,證書也緊抱在胸前,擠出極淺的少女的弧度。
像極了生日那晚,灑滿月光的工具間,她無聲無息靠在牆角,胸乳随呼吸淺淺起伏;她那樣脆弱,可滿臉淚痕靠在他胸口,竟又有一種凄美而堅韌的生命感。
秦在水也不知自己為何對那一晚揮之不去。
他輕微蹙眉,轉向窗外,從一旁拿了瓶礦泉水遞給她。
“喝水。”他命令。
“啊?噢。”
春好莫名其妙,她其實不渴,但還是接了過來。
手裡的東西也就順其自然放去中間的扶手上,她雙手擰開瓶蓋,胸前沒了擠壓,一切恢複原狀。
喝着水,她才意識到領口又低了,趕忙把衣服往上拉。
秦在水也跟着拿起一瓶,喝掉一小半。
兩人依舊不說話,他們坐在同一輛車裡,各懷心事、各自無言。
春好瞧着外面錯落的平房,黃昏總能輕而易舉,一切都在消亡,仿佛這是兩人一起趕赴的,最後一場落日。
春好心酸,她觸碰玻璃,不知下次再來又是幾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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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路程不遠,地方到了。
轎車停在一條分外僻靜的道路上。
春好下車。
她四處瞅瞅,瞧不出任何名堂。一整條路全是灰色院牆,不再有其他建築物,倒是擡頭能瞧見不遠處的兩山和塔影。
她擡頭去看太陽落山的方位。
“我們在城市的西邊嗎?”她比劃了一下,“頤和園的西邊?”
秦在水從另一側下來,些許意外,“怎麼分辨的?”
秦家的司機都是部隊裡千挑萬選出來的,開車很謹慎,何況從北大過來的路彎彎繞繞,就算刻意去記也會繞暈。
“看太陽。山裡的土法子,能看到太陽就不會迷路。”
秦在水也瞧眼天空,太陽已經下山了,隻在西邊留有最後的霞光。他沒她這麼厲害,他在山裡主要還是靠當地村民領路。
他些微安靜,想起一些很久遠的人和事,眼底沉默。
“你住在這裡?”
春好伸着腦袋看來看去,還能聽見院牆裡的鳥叫聲。
“好安靜。”她說,“這是五環邊?你公司不是在大褲衩那裡麼?這樣每天上班不會很辛苦?”
秦在水思緒被她拉回。她因為好奇,聲音話趕話起來。
但他隻回答了最後一個:“還好。我平常不住這兒。隻是隔一段時間會過來。”
春好明白了:“這裡住的是你的親戚?”
“我爺爺。”
秦在水說着,提步進去。
春好一愣,沒想到會是這樣重要長輩。
前面,朱紅色大門打開一半,阿姨提前收到消息,前來迎接:“秦先生來了。”
春好從他身後探出腦袋,與一位面容慈和的婦人對上視線。
秦在水:“榮姨。”
榮姨笑着應答,還不忘沖春好微笑:“春好小姑娘,是吧?”
“嗯,”春好趕緊點頭,乖乖的,“阿姨好。”
“太客氣了。”榮姨側身引他們進去,擡腳過了門檻,在身後又将門關好,“老爺子在書房等您呢。”
秦在水問:“我父親和朱姨最近來過?”
“來過的。您父親前幾日單獨來的,和老爺子說了會兒話;今早朱太太和您大哥一塊兒來的,陪老爺子用了早餐。”
秦在水又問了其他一些日常,榮姨一一作答。
春好跟在他身後,安靜聽了一些,在腦海裡拼湊他的家庭成員。
她擡頭,意外這高高的院牆裡竟依山傍水;可惜夕陽将晚,樹影下,視野朦胧。
空氣裡還有潺潺水流聲,不遠處的溪湖碧波蕩漾,點點浮金照殘陽。
春好第一次來這種地方,腳步放慢,覺得哪哪都好看。
秦在水也不催,隻拐彎的時候停一停,确保她在身後。
再度回頭,她停在了一個崗亭前。
春好眨眨眼,覺得這個亭子好奇怪,難道是電話亭?可裡面也沒有電話呀。
她琢磨幾秒,想伸手戳一戳,又意識到這是别人家,她亂摸不禮貌,便甩甩腦袋打消念頭;一擡眼,秦在水和榮姨正站在石橋邊等自己。
她不再磨蹭,趕緊上前。
榮姨笑眯眯地:“那你們慢慢過來,我先去看茶。”
秦在水:“行。”
話落,人走開了。
春好小跑到他跟前才停下。
樹影深沉,他的面容随着自己的靠近逐漸清晰。
“瞧什麼呢?”秦在水問。
“我在看那個亭子,”春好指指身後,不明白,“那是電話亭嗎?難道是家裡太大,怕人迷路,所以弄了個電話亭?”
秦在水愣了道,說,“那是警衛站崗的。”
“……”春好卡殼,瞬間改口,“是吧,我就說是站崗的,誰在家裡修電話亭啊。”
秦在水看她那一秒變卦的模樣。
或許是到了家,他興緻不錯,抄兜帶她過了石橋,忽而說:“這亭子以前是發信号兒用的。”
“真的?”春好上鈎。
“亭子上邊兒有根天線。”他半真半假。
“天線?”春好迷糊,“是做什麼的?”
“還不是怕你迷路,這亭子能打電話。信号一發送,我這兒就知道了。”秦在水重複着她剛剛的話,一邊繞她,一邊沒忍住地揚了道眉。
“……”
春好終于意識到他在逗自己,不高興:“你怎麼還學我說話?”
“不能學?”
秦在水側過頭,淺笑看她。因為走路,他峻峭的身影細微搖晃,在鍍金的傍晚裡,有一種溫柔的寂寥。
“……”
春好心跳一揪,半天才憋出一句,“當然不能。”
秦在水瞅她;她卻埋頭看路。
“行吧。”他松泛道肩,不逗她了。
過了石橋,宅子裡的屋舍清晰起來。
前面花廳裡傳來說話的聲音,燈火明亮溫馨。
春好一下拉住他衣角。
秦在水看過來。
她不好意思:“我一會兒……也喊爺爺嗎?”
“嗯。喊爺爺。”他說。
兩人一起跨過門檻。
書房門沒關,秦震清站書桌後執筆畫畫,房間采光也好,最後一抹餘晖罩在屏風上,整個房間雅緻而金燦,窗下,倒流香緩緩流淌。
秦在水:“您今個怎麼畫起畫兒來了。”
“上午收拾舊東西,瞧見幾疊顔料。拿出來使使。”老爺子說着,放下手裡的筆,“從哪兒來的?”
“學校。”秦在水走過去,“去和研究院的幾位專家聊了下,順便看一眼研學的結業典禮。”
秦震清退位前做了幾十年的一把手,氣場沉厚,他點點頭,認可他的進展:“既然試點都定了,配套的工作也該跟上。後幾年扶貧是國家重頭戲,你既選了這條路,就得多上心了,整個集團的聲譽都在你肩上。”
秦在水:“是。”
春好還站在門口,聽他們爺孫一見面就聊工作,家風嚴肅可見一斑。
秦在水察覺她還站在原地,回頭:“怎麼不進來?”
“噢。”
春好應聲,最後順一下自己的短發,捏把汗地走進去:“來了。”
秦震清瞧見人,眼風打量:“小姑娘也來了。”
他往後坐進藤椅裡,招了下手:“來,到跟前來我看看,我好認認人。”
春好被點到名,上前一步,繞過黃花梨書桌,跟小學生一樣深鞠一躬:“爺爺好!”
秦震清看她那瞬間垂下去的腦袋瓜,擺手:“我這兒沒那麼大禮數。讓你走近是我眼睛不好,你離遠了我看不清。”
春好這才站起,風風火火的:“那我挪進一點給您看。或者您拿放大鏡看。”
她眼睛幹淨得似兩顆玻璃珠子,臉蛋紅撲撲,也不知是緊張,還是傍晚暑氣的緣故。
秦震清一噎:“這姑娘挺逗趣兒的……名字是?”
“春好。”春好認真,“春天的春,好好的好。”
老爺子看看她,又看看秦在水,說,“發型還挺像你奶奶年輕在輔仁*念書的時候。我們那個年代都興這種頭發。”
秦在水亦看回她,她背着手乖乖站着,齊脖短發在古樸的夕陽裡柔順黑亮。
“還真是。”他眼底莞爾。
春好和他對視。
她竟和他奶奶很像嗎?她可不敢攀這個親,可瞧見他微勾的嘴角,她又心跳咚咚。
秦震清看見她身上寬大的文化衫,開口了:“怎麼領這麼大的衣服?穿着合身嗎?”
“合身的。”春好點頭,“我習慣買大一号的衣服。”
“買大一号做什麼?還指望洗洗補補穿幾十年呐?”秦震清瞅她。
春好弱弱伸出五根手指,“爺爺,幾十年真有點難度,但四五年還是可以的,不然我得皺成抹布了。”
秦在水瞧她那五根手指頭,就知她又沒聽懂反話。
“爺爺是說,以後别總拿大碼的衣服穿。”
“對,”老爺子接過話,“人靠衣服馬靠鞍。以前小時候長身體買大的衣服還過得去,現在念高中了,衣服還是要合身才好。”
春好乖乖的:“诶!我記着了。”
秦爺爺看起來嚴肅,但說起衣食住行,又有長輩般的和藹,春好心髒柔軟,話語也不知不覺變多。
中途,榮姨進來上茶點,說再過一會兒便能吃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