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後再回頭看當下,那個時候,她的愛人還站在她金色的前途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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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假的白沙洲,炎熱、虛白。
貨車轟隆隆開過,工人赤膊在棚子下抽煙,批發老闆坐在轎車裡吹空調,倉庫裡酒瓶碰撞得叮當響。
這是2013年的夏天,春好回武漢一個月了。
這個月,她白天搬貨、送貨,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晚上則在宿舍寫作業,預習下學期的功課。
人一旦有了錨點,飄蕩的心就會沉靜下來。
無數次坐在貨車裡穿過長江大橋,春好眯眼望江水,幻想以後考上大學的時光。
她想到秦在水,還好,他一如既往站在自己的未來裡。
她甜絲絲地笑,酸溜溜地吃話梅糖;想到他的手指,微硬、柔軟,勾住她的心。
偶爾得閑,她會在倉庫教陶姐的小孩認認字。
陶姐的兒子十歲,卻隻有五歲的智力。春好知道陶姐總明裡暗裡照顧自己,有活兒總給她留;她知恩圖報。
暑假最後一周,春好結算工資,買了第一部手機。
辦電話卡的時候,她看着屏幕上滾動的數字,認真挑選了電話号碼。
一切辦完,第一件事就是跑回宿舍給秦在水打電話。
嘟嘟聲想起,她才察覺到時間,下午五點,他是不是還在工作,或者馬上要去吃飯了?
春好暗道自己選了個不恰當的時間,正想挂斷,那頭卻接通了。
她才知道他不在北京,而是在加拿大,溫哥華。
春好聽見這個地名時愣了下:“……你現在那邊是淩晨嗎?”
“淩晨兩點。”
她被吓到,他不會是被自己吵醒的吧。
“那我不打電話了。你快睡覺吧?”
秦在水走到窗邊,拿遙控開了窗簾,窗外夜景漆黑,隻有他黑洞洞的身影。他來溫哥華半個月了,一直失眠,因而夜晚會繼續工作。
他卻說:“我剛來,在調時差。你先說你的。”
“我沒什麼特别的事,”春好小聲,“就是想告訴你我買手機了,以後我用這個号碼聯系你……沒想到你那兒都半夜了。”
她說完,還是沒忍住:“怎麼突然去這麼遠的地方?”
“集團海外出了點事兒。”
“噢……”
她無從多問,隻能另找話題:“那個,我聽說溫哥華的楓葉很好看。”
秦在水彎腰坐到沙發上,莞爾:“你聽誰說的?”
“……地理課本說的。”
秦在水微噎,淡淡笑了。
春好并不知道他在笑,她往後靠住陽台牆壁,光影籠罩她上半身,瓷磚的涼意透過短袖傳到身體裡來。
她感受着這份冰涼,他不挂斷,她便小心翼翼和他分享自己的夏天。
“一個暑假都在搬貨?”他問。
“也不算,一周休一天,還是比較輕松的。”
秦在水不語,覺得她對輕松的定義太低了。
可她語氣輕快,并不覺得這樣的生活艱辛;她叽叽咕咕,和他說在白沙洲的一些事——自己搬貨的酒水公司換了老闆;哪幾個店家看人下菜碟;以及倉庫裡的白酒她都跟着嘗了一口,難喝得不行。
“我喂路邊的小貓小狗都不喝,秦在水,你說為什麼有這麼多人愛喝酒哦!”
秦在水往後靠在靠背裡,他望着外面的黑天,聽她抑揚頓挫的聲音,竟莫名放空。
他有些疲憊,卻依舊回應:“我也覺得不好喝。”
春好反應過來:“我是不是吵到你了?”
“還好。”
她松口氣。
“你不一直這樣?”他說。
“……”
春好喉嚨微堵,沒想到他在電話裡也拆她台。
“女孩子吵一點也不是壞事。”
秦在水聲音模糊,好似笑了道:“話多朋友多,不會孤單。”
春好卻倏爾心揪,不知答什麼。
正安靜着,秦在水喊她。
“春好。”
“啊?什麼事。”她因為剛被嫌棄話多,不太高興。
“一個人在外面注意安全。”他說。
春好沒懂他的意思:“是要我在學校裡注意安全嗎?”
“在哪都是。别掉以輕心,嗯?”
“噢。”
秦在水下颌微繃。
他來加拿大前去過一趟西村,情況并不好,大部分村民反對搬遷。吳書記說,那些和春好同批送走念書的小孩,初中畢業後一大半的人都沒考上高中。不是所有人都有天分,能在并不高的起跑線上殺出重圍。辍學後,男孩回來種田,女孩擄回來嫁人,生命回歸原本的軌道,好似他這幾年的努力都付諸東流。
一旦脫離校園,脫離教育扶貧的範疇,秦在水能介入的地方,也就少之又少了。
還好,他的好好一直在武漢,最好的高中,對她來說是安全的。
“遇到麻煩要給我打電話。”秦在水沉吟道。
春好無所察覺,甚至坐地起價:“好呀,那你得添加我的手機号。”
“我一會兒挂斷就保存。”
春好聲音登時就亮了:“真的?那好!”
“真的。”男人笑笑,“挂了?”
“嗯!”
春好心滿意足地挂斷電話,她看着陽台對面的綠樹,她踮踮腳,在陽光裡一蹦一跳跑進房間。
她翻出那張從北京帶回來的信紙。
1.買一個手機
2.考上北京……大學
她重新拿筆,在“買一個手機”後面打了個勾,又在第二行的省略号上重新寫下“師範”兩個字,補成“考上北京師範大學”。
春好傻笑地看着自己的目标。
她會的。她在心裡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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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學校開學。
春好剛踏進教室,就瞧見兩個眼熟得不行的身影。
一個是講台上,别着鑰匙扣等待學生的級部主任,好像是她的新班主任。
一個坐在最後一排,好像是許馳。
春好:“……”
許馳翹着椅子,和邊上的男同學一邊嬉笑一邊抄答案。
無意間擡眸,他看見了春好。
他臉色微頓。
她還是那頭短發,巴掌大的臉,眼睛幹淨得好似春水。她明明那麼瘦,骨子裡卻又那麼地有勁兒。
看來她已經從北京回來了。
即便早在分班名單上看見了她的名字,可親眼相見,他還是做不到淡然自若。
許馳想起放假前兩人的争吵,過了兩個月,他依舊沒順過氣來。
他冷哼,等她主動給自己打招呼。
春好卻徑直路過了他去找座位。
許馳張張嘴:“……”
他青筋直跳,沖她喊:“喂,你都不和我打聲招呼的?我們可是同班同學诶!”
春好轉過來:“哦。新學期好。”
“……”
她又看一下他旁邊的同伴,一碗水端平,很有禮貌地說:“你也新學期好。”
那位同學瞄眼許馳,憋笑答:“你也是你也是。”
許馳咬牙:“……”
春好往前選了個靠窗的位置。
她拿出作業放在桌上,玻璃外,葉子還是綠的。
身後,那男生往春好的方向努努嘴:“馳哥,就為這?從國際班轉普通班?你這是追求夢想還是追求妹子?”
許馳正愁一肚子火沒處撒:“老子追求你爹!”
“卧槽,這麼重口。”
“滾蛋!”
他罵了句,目光又看向春好。
她離自己并不遠,就在斜前方,隔了條過道。他能看見她拿出卷筒紙,一節節撕開,用水打濕擦拭桌面灰塵。
前面有人喊“來幾個人下去搬書”。
教室隻到了一半的人,大家并不熟悉,一時沒人應答。
講台上級部主任看着花名冊,想點幾個男生,春好卻習慣性起身。
她把校服外套脫掉,“李主任,我去搬。”
級部主任看她那細涼涼的胳膊,想起她那次搬水差點把自己砸到,還是秦教授給她扶起來的。
“你就算了。”他拒絕,春好卻已經擡腳出去了。
他隻好又點幾個人,要他們趕緊跟着去。
許馳見狀把作業一合:“李老師,我也去。”
樓前空地,幾個老師在組織領書。
“人數?”
春好忘了問,剛想回去,身後已有人替她補上:“56。”
許馳高她大半個頭,臉色并不好地站在她後面。
陽光熱烈,不少同學和他打招呼,許馳“嗯”一聲,很是高冷。
春好終于問:“你怎麼來文科班了?”
“怎麼,文科班隻許你來,不許我來是吧?”
“……”
她懶得鬥嘴,低頭,見他的影子覆蓋在自己的影子上。她盯着看了會兒,卻隻想到秦在水。
許馳:“你都不問我為什麼來文科班嗎?”
“你不是要學音樂,走藝術生的路子嗎?”
許馳不知說什麼。她明明回答了,卻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你……在北京玩得開心嗎?”他佯裝不在意地問。
“還行。”
他說:“見到他了?”
春好心底一驚,回頭對上他目光;許馳也不躲,兩人就這麼對視着。
春好:“見到了。”
許馳空落幾秒,他故作輕松地聳聳肩:“那你應該挺高興的吧?”
她轉回去,眼睛垂落,“嗯。高興的。”
許馳臉色垮掉,心情冰涼。
前面,老師把幾紮課本遞給她。
春好一手提一個,往樓上走去;許馳和剩下的人也拎上餘下的跟她後面。
書搬上教室,放到講台的台階上。
班上同學已經來齊,鬧哄哄的。
春好去座位拿了美工刀,熟練割開捆紮帶;許馳從沒接觸過這些,他一路爬樓拎上來,累得要死,手心也勒得生疼。
但他見春好氣都不喘一下,拿起工具刀就開始幹活,他愣了道,過去扒拉她:“我來我來。”
春好蹙眉:“你會弄這個?”
“割個帶子我能不會到哪去?”他煩躁揮手,“你一個女生,手割破就不好看了。”
他這聲不高不低,周邊同學都安靜了道,看向聲音來源處的許馳和春好。
級部主任也聽見了。他頭疼地閉了閉眼,就知道這倆有情況。
上學期走廊八卦滿天飛,這倆都快成大明星了。
他輕咳兩聲,希望引起注意。可兩人悶頭,完全不理他。
“……”
級部主任面上挂不住,指揮說:“那個春好,你去把書發一下。”
“哦。”春好聽從安排地轉身。
“等等。”級部主任又叫住她。
春好:“主任,還有事?”
級部主任:“我現在是你班主任,以後都喊老師,知道嗎?”
他嚴肅的臉緩和少許,“可不能因為我沒收了你的MP3,就記仇不喊老師啊。”
春好微愣,點頭重新喊人:“李老師。”
李老師這才一笑,擡擡下巴:“發書去吧。”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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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班級,新的老師,新的窗戶與藍天。
在這樣的嶄新裡,一切都平靜下來。
春好适應了正常的生活節奏,學校埋頭學習,白沙洲埋頭搬貨。
隻是偶爾發呆,草稿紙上總會留下秦在水的名字。一開始她還會紅着臉塗掉,可慢慢變多,她也懶得掩飾了。
反正他看不到。
隻要他不知道,她和他就會在最安全、最穩固的關系裡。他也就不會離自己而去。
這日晚自習結束,春好收拾背包回寝室。
開學半個月,她都是獨來獨往。詩吟不在她這一層,她去理科班找過她幾次,她要麼不在,要麼躲閃。
許馳也沒聯系過詩吟。
自那次期末,他被黃詩吟媽媽狠狠羞辱一番後,兩人沒再說過話。
即便詩吟給他發過道歉短信。即便他回了句“沒事”。
但也像走過場一樣,淡掉了。
許馳不願想這些煩心事。他喜歡一個人已經夠累了。
春好踩着點兒回寝室,一邊上樓一邊想數學題。
拐彎路過其他樓層,她餘光閃過一抹身影。
春好眼睛一亮:“詩吟!”
黃詩吟正和室友說話,見到她,神色顯然一慌。
“我去你們班找了你好幾次你都不在。”春好看見她,激動跑過去拉住她手,“你現在怎麼不跟我一起吃飯了?”
黃詩吟被她拽得有些尴尬,也不敢看她真摯的眼睛:“……我以後不想和你們一起吃飯了。”
“為什麼?”
“我回寝室了。”她說着,埋頭往前。
春好跟着她,“你是不是生我氣了?”
“沒有。”
“是因為許馳嗎?”
詩吟心頭一刺,腳步更快。
春好邊走邊掏出手機:“詩吟,我買了手機,我們加個Q——”
第二個“Q”字還沒出口,黃詩吟鑽進宿舍,門咔嚓關上了。
春好聲音戛然而止。
她肩膀塌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