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暗戀就是身不由己,己不由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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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好吹了一節課的涼風。
她就這麼眩暈地看着夕陽變紅,最後化為灰藍,消失在天邊。
操場上足球劃過一個弧線砸在球門上,春好跟着那個白色門框一起顫了顫。
她竟這樣站了大半個小時。
“叮咚——”
教學區打鈴,春好被這一聲穿膛而過。
她抓住身前的欄杆,渾身緊繃地盯着自己的教室,仿佛門一開,她就會被撞飛。
隔壁的班級結束了家長會,父母前後湧出,學生也從四面八方聚攏。
人一下子多起來,她逆着人流,像水裡飄蕩的浮萍。
春好死咬住唇。
她甚至産生了幻覺。她想,她其實早把自己的草稿紙收起來了,她不是不愛收撿的人。對,她收好了。
春好嘴裡念念有詞,自我催眠着。
她手插在校服外套裡,焦躁地來回踱步。
門口,同班同學也都在等待家長會結束。
又等了兩分鐘,教室門開了。
家長湧出,春好踮起腳,再次迎着人流,在一張張中年人的面孔裡尋找。
她第一個擠進教室,完顧不上秦在水在哪,以及他會不會看見自己失态的樣子。
她隻奔向自己的座位。
秦在水不在椅子上。
春好怔怔看着桌面。
她的草稿紙被整整齊齊疊放在右上角,用筆袋壓着。
這不是她離開時的擺設。
——他甚至還貼心地幫她整理了桌面。
而筆袋壓住的那一張紙,就有她寫下的“秦在水”。
春好看着自己留下的“罪證”,眼睛忽然就濕了。
不知為何,她竟再次發起抖來。
怎麼辦,難道要她寄希望于他眼瞎,幫自己收拾桌面也注意不到上面的字嗎?
她心口冰涼。
講台邊,李老師和秦在水交代她的情況:“春好一直表現很好的,高一的時候還惹惹事兒,管不住脾氣,現在好多了,也不打同學了……”
秦在水聽着,回頭看向春好。
方才她幾乎是奪門而進,那頭鮮明的短發就從他肩頭劃過。
他看她跑到座位上,垂着頭一動不動。
“春好,春好——”李主任見她進來,喊了好幾聲。
她失魂落魄。
李老師:“春好!”
旁邊有同學戳了她一下。
“……嗯?”
春好懵然回神,意識到自己是在教室,趕緊拿手抹一下眼睛,轉頭,正努力擠出一個笑,卻毫無預兆對上秦在水安靜的眼睛。
“來呀!講你成績呢。”李老師招手,“杵那做什麼。”
春好脊背發麻。
她走過去,站到秦在水身邊。
“春好這孩子其他科目都可以,就數學不行,有點拉分。”李老師又轉向她,“你數學才一百分,你要能再提個三十多分,能上個很不錯的學校了。秦教授您說是不是?”
春好恍惚點頭。
秦在水垂眸,或許因為從上往下的視角,她短發擋住了臉,他隻能看見她的睫毛,一簇簇,是濕潤的。要他想起北京的夜晚,月光、長裙、尖頭鞋,以及她砸在胸口的腦袋。
他收回目光。
李主任見秦在水沒答,一瞧,他似乎也在出神:“秦教授?”
秦在水接上話:“您說得是。”
李主任清清嗓子,沒在意這個小插曲。
“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和男生要保持距離。”
他直接點她:“現在是關鍵的時期,不能早戀分心。尤其是和許馳。你和他少在一起活動。”
許馳剛從外面打完球回來,他站在他媽媽邊上,掏着耳朵不服氣:“憑什麼,我們又沒談戀愛。”
“老師抱歉。”許媽媽歉意一笑,回頭擰許馳耳朵,“你再插嘴試試。”
秦在水掃了許馳一眼。
許馳正琢磨要不要沖他豎個中指,可惜秦在水已經無視掉他了。
春好聽不見任何聲音,她隻是看着講台上的粉筆灰,機械點頭,“好”“嗯”“我知道了”。
從沒這麼乖順過。
李老師說完,秦在水替她拿了一張成績量化表。
“走吧。”他看着她。
春好輕輕點頭,“嗯。”
兩人一塊兒出去了。
夕陽徹底消失,世界一點點進入深藍。
她最喜歡這個時候,因為天空是媽媽織的藍印花布的那種藍,仿佛她媽媽還在身邊。
春好以為他會停在走廊上,秦在水卻沒停,徑直下樓了。
他略微回頭:“不走?”
春好小步跟上。
兩人肩并着肩,走下教學樓,走過小廣場,走上石闆路。校園的路燈已經亮了,燈光罩在他們身上。深秋清寒,一路無話。
春好開不了口,默默跟着他往前走。
中途,他接到電話,蔣一鳴詢問他結束沒有,要不要把車開過來。他說好。
春好幾次張嘴,終于出聲:“你……來走的嗎?”
“嗯。”秦在水說,“回西達縣,這幾天扶貧辦和指導組在那邊開會。”
他說着,在一顆樹下停住腳步,面對向她。
漸深的夜色讓他面容峻峭而模糊,秦在水看她蓬松飄揚的短發,他還記得自己帶她去剪頭,煥然一新的小人兒,那還是09年的除夕。他意識到,她到現在都沒有換過發型。
“這個給你。”他拿出一張折疊的紙遞給她。
春好接過,打開紙的那一瞬,她心如死灰。
這是她的草稿紙。
“我看了你的試卷,寫了一點建議,還有各科老師在家長會上講的,我都記下來了,或許對你有用。”他說。
春好胸腔發顫:“你……你用的,我的草稿紙嗎?”
“嗯。”
她倏爾擡頭,強迫自己看着他。
秦在水手插在風衣兜裡,眉眼成熟英俊,他穿這種深色長款衣服總是氣質翩翩。
他明明不是強勢的人,可為什麼這樣的時刻,她總是怕他。
春好心髒都繃緊了。她看不出他的任何想法。他目光這樣幽微,面上也沒有過多的表情,連微牽的嘴角也沒有,隻是冷靜,隻是安靜。
春好死死掐着手心,像一個犯了錯的孩子。
“你為什麼要用我的草稿紙。”她的指責脫口而出,卻又悔恨地收回,“對不起,我不是這個意思……”
秦在水:“我随身的記事本在車上沒拿下來,你們老師又在講關鍵的地方,我就撕了一張你的草稿紙。”
春好最後一絲希望也破滅。
他連發現自己秘密的原因,都是因為要幫自己記東西。
她還能怪什麼呢。她隻能怪自己。
她剛剛在走廊上等他的時候,還在想,或許他壓根沒注意,都是一些亂塗亂畫的草稿,他一個大人物,不會細看的。
可他這樣細心的一個人,連自己打濕了鞋子都能看出來,這種明晃晃的證據,他怎麼可能意識不到。
“還有,西村建信号基站了,這是吳書記辦公室的座機号。你不是一直想他嗎,他親自寫給你的。”
秦在水從口袋摸出一張小紙條。
春好麻木接過,攥在手裡。
遠處,有車開着車燈駛過來,停在石闆路邊。蔣一鳴下車站在車旁。
秦在水掃一眼,再次看向春好。
“李主任說的話也要聽一聽。”他說,“數學成績,還有早戀。”
春好連反駁的力氣都沒有。
“不是想考北師大?”秦在水笑意薄薄,“既然都有目标了,就好好學。”
他輕聲:“我是你的資助人,你成績好,我會為你開心的。”
春好看着他微彎的眼睛,他那樣溫柔;她與他對視,身體卻抽痛。
“才是你這個年紀該做的事。其他的,不要再想了。”
春好鼻子猛然一酸,她努力把眼淚憋回去。
她不能在他面前哭,這樣就真完了。
“我沒想什麼事呀。”
她隻當自己沒聽懂他話裡有話。
她仰起頭,眼睛眨着淺淺的水光,晶瑩如星點,她刻意誇張語氣,但因為要壓抑哭腔,她說得并不順暢。
“我錢夠用的,白沙洲那邊,一個月,都隻去一兩次了。其他時間……都在學習。”
“那就好。”秦在水颔首,目光從她倔強的臉上劃走,“再有事情聯系一鳴,想去補課的話也給他打電話。我後面時間不多,大概不會再來武漢。”
春好心若刀割。
“嗯。”可她依舊要強撐着笑,“祝你工作順利。别……别太累了。”
“前邊兒就你食堂。”秦在水淡笑着往前擡擡下巴,“去吃飯吧,不必送我了。”
話落,他在晚風裡轉身,背對着一路的疏影、夜星,背對着她,上車離開。
春好低頭,她手指僵硬地打開秦在水給她記的筆記,的确是各科老師講的升學要點,他字體端正,除此,沒有其他。
而吳書記的那張紙條,上面很大的一串短号數字,村伯伯年紀大了,眼睛不好的人字都大。
紙條反面,也有村伯伯的字——
【浩,照顧好自己,望平安!】
春好再也忍不住,眼淚奪眶而出。
秦在水的車也就這麼消失在她模糊的淚光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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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拐上城市高架,司機直接從高架上高速。
車駛離武漢。
外面,耀眼的城市落在後面,燈光愈漸稀少,隻剩墨藍色的夜空以及兩旁的原野與山丘。
這樣奔走的時光,在他生命裡占據太多。
秦在水望着窗外,一直在出神。
前面蔣一鳴敲電腦準備明天的會議資料,他往後:“秦老師,您休息一會兒吧。今天臨時趕來開家長會,好多事都後挪了。咱們淩晨才到西達呢,明早還有指導會。”
“沒事。”
秦在水拿出礦泉水喝一口。
他想起李主任和他說的,春好被人舉報的事。
“一鳴,你明天給基金會的監事以及政府紀委打個電話,查查這邊助學金和獎學金的情況。”
秦在水擰上瓶蓋,面容冷硬:“順藤摸瓜,仔細地查。必要的時候,動用秦家的關系。”
蔣一鳴訝異片刻,應下:“是。”
秦在水松松領帶,神色這才緩和。
蔣一鳴小心詢問:“是和春好有關嗎?”
他剛剛在校園裡下車等待的時候,就看見春好站在秦在水對面,她表情古怪,像是沒事,又像是很痛苦。
“春好小朋友不會被人欺負了吧?”蔣一鳴猜測。
秦在水并不接腔,隻是繼續望着茫茫的、沒有盡頭的黑夜。
他其實上車前回了一次頭。
他看見她單薄的身影,像馬上就要吹散在風裡。
他知道她哭了。
……
春好魂不守舍地過了半個月。
上課幾次被點起來抽查,還好她都答上來了。
其實她也沒想什麼,隻是容易走神;平靜下來,她腦海裡隻有長久的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