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的答案,在我們見面的第一眼就寫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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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漸落,暮色通紅。
綠皮在軌道上飛馳。兩邊都是大片的水田和魚塘,遠處山丘起伏。
這趟車得坐到第二天十點。
春好是先買的票,她有座兒。許馳和詩吟臨時購票,隻剩無座了。
春好沒去自己的車廂,三人坐在火車的餐車裡。
他倆上火車後,沒像上次一樣故意關機,畢竟是出省,還是給家裡發了消息。
春好則主動給班主任打了電話。
她低聲:“您别生氣,您就當我請假了,不會影響班級評先進的。”
“這是評先進的事嗎?”李老師憤怒地挂斷了電話。
但沒一會兒又打回來,問她要火車信息,問她身上有沒有錢住賓館,許馳和詩吟是不是在身邊,在的話趕緊拍個照發過來。
李主任:“我跟秦教授打電話沒打通。他還不知道這件事,算你運氣好。我不管你是去做什麼,一天之内必須給我回來,聽到沒?!”
“……一天,夠用了。”她喃喃說。
等她去看一眼。就看一眼,她就回來。
李老師挂斷了。
春好擡頭,對面許馳和黃詩吟也在挨罵。
許馳媽媽倒還好,隻有詩吟聽了很長時間的電話,聽完她媽媽所有的辱罵。她輕“嗯”一聲,安靜地挂斷。
三人一時沉默。
窗外,夕陽将盡了,變成蒼老的紅,樹影在餘光裡一幀一幀跳過。
春好低下頭:“我不該讓你們跟來的。明明是我一個人的事,卻連累你們一起挨吵。”
許馳“嗐”一聲:“沒那麼嚴重。你倆有我混?我逃的課多多了。”
詩吟平複了一會兒,也笑:“我也沒關系的。不用管我媽,她罵我也不差這一頓了。”
說完,三人再次安靜。
最後一抹餘晖裡,春好重提精神,她調動笑容:“我們一起照張相吧,還得給班主任發過去呢。證明我們仨在一塊兒。”
“行。”
春好起身繞過餐桌坐到他們那邊,調出前置攝像頭拍照。
三人擠了擠坐一排,許馳坐在最裡面,苦中作樂地比了“耶”。
“你倆笑一個呀。”他推搡她們。
詩吟慢慢抿唇露出笑容。
春好看着屏幕裡的朋友們,飛快摁了下眼角,擡頭回以熱烈一笑。
入夜,外面什麼都看不見了。
窗戶化為黑色的色塊,玻璃上三人的影子東倒西歪。
他們沒坐過這麼長的火車。
一開始還能趴在餐車裡睡覺,淩晨兩三點的時候,有旅客來買飯宵夜,他們又沒消費,便給要吃飯的人讓了位置。
三人轉移到車廂尾巴的空地上。
春好靠着列車門,許馳倚着牆,詩吟坐在某個旅客的行李箱上面,行李箱的主人看見了,來趕她,她隻好又站起來。
三人疲憊不堪,睡也睡不着,站也站不好,列車頂燈的燈光太亮,不知誰在看視頻,音量刺耳。小孩時不時哭鬧,中年人鼾聲沉悶。甚至還有已經睡醒,開始外放戲曲的老人。
列車裡其實有空位,但零零散散,要麼靠窗,要麼夾在兩人中間,想坐進去還得讓靠走廊的人站起來讓位置。而現在這個點,大部分旅客都在休息。
他們沒打擾人,隻是擠在一塊兒。
春好額頭抵着車門玻璃,第二次去北京,沒有秦在水開路,她的旅途竟這樣折磨漫長。
旁邊,詩吟站不住了:“好好,我靠一會兒。”
“嗯。”春好把身體往她那邊挪一挪。
詩吟抱住她的胳膊,阖眼站着睡覺。
春好看着頭頂的照明燈。
原來秦在水就是這樣,舟車勞頓,幾年如一日地在山區裡穿行的嗎。
他要是看見自己出現在婚禮上,會是什麼表情?
詫異,失望,可笑?她再一次逃了課,再一次違背了對他的承諾。
“聽歌嗎?”
許馳見她睜着眼,遞過來一隻耳機。
“聽。”
春好回神,接了過來。
“想聽什麼?”
“《青花瓷》。”
許馳一愣,眼睛低落下去,“好。”
他調出她最喜歡的歌。
春好聽見熟悉的旋律,内心竟覺得痛苦。
外面,黑色的原野一掃而過,城鎮、農村都在黑夜裡分不出形狀,隻有天空在天地相接的那一線上散發出茫茫的暗光。
春好看着外面。
她快十八歲了,馬上成年,卻依舊沒有成為自己想成為的模樣,也沒成為他希望的模樣。
慢慢,許馳也站不住,他脊柱微彎,頭輕靠到她肩上。春好沒有避開。
耳機裡音樂潺潺滾落,回扣那個秦在水正式踏入她生命的下午。
她鼻翼翕動,抹掉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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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在水下午落地北京。
婚禮定在京郊,明清時是皇家園林,如今改成酒店,秦家包了場。
他到的時候,辜小玥的車剛好熄在他旁邊。
看來除了他們,親友都到了。
兩人并不交流,一前一後入場。
大哥秦問東站在秦震清身後,秦震清正和辜家老爺子說話。辜老爺子軍人出身,部隊沉浮多年的老首長,他拉着秦在水的手輕拍:“玥玥脾氣不好,望你多包涵呐。”
秦在水躬身答應。
秦震清看着自己的孫兒,心知他是不願意的,可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事?
婚姻的好處他嘗到了,股價飛漲,他也成為明坤絕無異議的接班人。他既選了這條路,選了手握實權,以此來讓西達縣的搬遷試點更快進行。那婚姻的代價就得自己擔着了,再不高興,面上也得裝出高興的樣子。
好在,他做得很好。
他從未讓家族失望過。
秦震清滿意地點了點頭,即便心頭掠過一絲心疼,但喜悅也蓋過一切。
他叮囑:“以後明坤要管好,西南那邊要做好,但家裡也不能疏忽了。好好待妻子,好好待自己。”
秦在水垂聲:“是。”
宴廳裡,婚姻像一個巨大的人脈場。老一輩的退休幹部幾乎都來了,圈裡排得上号的人物,明坤各個合作方也全部到場,警衛、保镖、媒體,門口豪車雲集。
地毯深紅,上面大片描金花卉和祥雲。
兩人站一塊兒,各自和各自的圈子說話,貌合神離。
明坤的幾個股東叔伯前來敬酒,賠笑投誠。
鐘栎調侃他:“秦總今兒春風得意馬蹄疾啊。”
秦在水嘴角閑閑一扯。
春風得意馬蹄疾麼。還真沒有。
夕陽漸落,窗外暮色幽藍。
賓客大多已經入場。
隻有朱煊姗姗來遲,他走到秦在水身前:“秦二,猜我今兒遇着誰了?”
秦在水不作回應。
朱煊被他無視慣了,也不惱。
好不容易能給尊貴的太子爺使使絆子,他怎會放過:“真不見見?萬一是很要緊的人呢。”
身後,蔣一鳴跑來喊:“秦總!”
他見朱煊在,頓了下,壓低聲音靠近:“李主任說,春好來北京了。”
秦在水以為自己聽錯了:“現在?”
“昨兒晚上的火車。”蔣一鳴說,“李主任昨天給您打過電話,您在飛機上沒接到。他上午又給明坤基金會打了個電話,基金會說,是朱總派人去火車站接的……”
秦在水眼眸微凜,他一霎掃向朱煊。朱煊則嬉皮笑臉。
他伸手,蔣一鳴立刻遞上手機。他往外走幾步,給春好撥了一個電話。那邊關機。
秦在水下颌繃着,擡手松了松領帶,他在廊下靜站兩秒,提步走到朱煊面前。
“朱煊,你是不是真以為我查不到你那些糟爛的債務?”
朱煊臉色驟變。
“我要是鐵了心想讓你蹲進去,多的是法子。”秦在水眼簾掀起,聲音很輕很定,“但我奉勸你一句,不要打其他人的主意。也不要想在西南扶貧金裡再多撈一筆。”
“秦二,你……”他駭然。
“——她人呢?”秦在水冷聲打斷。
朱煊僵硬幾秒。
他這一年被他查封了不少公司,幾乎沒睡過好覺。
他隻是今天碰巧遇上春好,準備敲打試探他一下,不料他反應竟這樣大。
他額頭滲出冷汗,“嗐”地笑了道,打圓場地指向門口:“在外邊兒呢。我今早去集團開會,就聽說有個武漢的老師把電話打到基金會來了。我一問,這不你寶貝得緊的那個小姑娘麼。倒是你,我給你把人帶到跟前了,都聽不見你一句好話。”
“嗯,她在外邊就好。”秦在水不帶情緒地拍了拍朱煊的手臂,“以後别幹綁人這種事兒。”
話落,他扣好西裝外套,轉身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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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好抱着校服外套,蹲在酒店建築前的草坪邊。
京郊的傍晚,遼闊肅穆,天空由西往東,深紅緩慢過渡到幽藍。
“好好。”旁邊詩吟推了推她。
春好擡頭,廊下門口的迎客松邊出現熟悉的身影。
秦在水停住腳步,他一眼就從傍晚裡捕捉到她那頭柔軟的短發。
春好深吸口氣,即便仍沒做好心裡準備,她也丢掉手裡的銀杏葉,攥着一半小花站起身來。
兩人毫無阻隔地對上視線。
他們半年沒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