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沒有再施舍一絲眼神給普蒂拉,而是徑直離開。
赫肯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後。
這短短的一瞬間,對于阿彌娑來說是讓她獲得很多訊息、漫長的一個月。
監獄外的陽光好得很,慷慨地鋪滿空曠的大道。
公爵翻身上馬,垂眼去看站立着的、安靜得過分的赫肯。
“你的角呢?”
她問。
赫肯沉默着,最後搖了搖頭,“大人,我有點累,想要睡一覺。”
公爵隻能看見赫肯的頭頂,毛躁的頭發有些打捋。很多發絲糾纏在一起,從頭發裡鑽出來兩個耳朵。
她皺眉:“你的耳朵怎麼有缺口?”
阿彌娑俯身伸手去捏,赫肯耳朵薄薄的皮膚下面能看見微微鼓起的細小血管,觸感依舊很好。
公爵抿住嘴角,瞥見赫肯的脖子上挂着那個項圈。
看起來好舊。
怎麼還戴着呢?
公爵心虛一瞬,心虛過後是莫名的巨大欣喜。
她想起在山洞内,年幼的她攥住項圈睡去,而她在虛無中體會到無盡的靜谧和安心。
她想起赫肯曾經焦急地半跪下,躬身摟住她,把她的頭放在腿上。
赫肯以為她要凍死了,胡亂地說着話。
她說,“大人,你别睡着。”
“大人!”
“我不想我的枕頭發芽。”
“你快睜眼!”
赫肯伸手去輕輕扒開阿彌娑的眼皮,紫色的眼瞳已經趨近失焦。
在昏沉的睡意中,嘴裡湧進溫熱的液體,為她的四肢百骸帶來暖洋洋的熱意。
她睜眼時,看見赫肯聚着濕意的眼睛。
噢......
公爵想起來,劍蘭家的枕頭總是用一種植物的種子填充。
這類種子逸散的味道具有安神的功效,并且隻有沒有失去活性的種子才有作用,在市面上價格被炒到很高。
很久以前,還在荒城的時候,赫肯和梅涅狄芬亞已經玩得很熟了。
赫肯會笑嘻嘻地打趣梅,說她好愛哭鼻子流眼淚,是不是晚上的時候她的枕頭會被淚水浸得發芽。
梅會彎着蜜色的眼睛腼腆地笑,然後拿着騎士們湊錢買給她的小劍追着赫肯敲打。
皮糙肉厚的赫肯總是故意拉開不遠不近的距離,要被追上了就略略略地做着鬼臉又拉開距離。
在跑出走廊時一不小心撞翻了女仆手中的托盤,把公爵的下午茶打翻在地、糟蹋得幹幹淨淨。
她們就會喜提公爵賞給她們的罰練大餐:加背書籍,罰抄詩歌,以及力量、體術和騎射加訓。
那時那抹濕意消失得很快,快到阿彌娑以為是自己的錯覺。
現在回過神來,她想,馴服似乎已經到了新的階段。
羁絆,已經萦繞在她和這個粗魯的赫肯之間。
而赫肯沒有回答她,反而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着阿彌娑。
公爵被盯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中京的風波許久沒有平息,北部的戰況一天比一天焦灼。
雅利頓是咽喉之地,一旦被奪取,就會像立國之初那樣,獸人軍隊長驅直入搗毀大量建築民居。
在雅利頓城邦的德亞斯裡森籌措了大量的物資,守住了卡朔佩中部的咽喉之地。
獸人并不像以往小打小鬧打秋風那樣,小股小股的騎兵搶了物資就跑。
根據探子傳回的消息,被攻占的北境城邦,已經有大量人類平民和奴隸被獸人押解着開始耕種了。
德亞斯裡森要糧要人要武器的急件,被擺到了暫時攝政的馬哈狄親王的桌頭。
親王表現得非常焦慮,甚至急迫地組建了一個新的帝國戰時統調部,将德亞斯裡森·卡朔佩,也就是肯諾小姐的母親任命為部長,讓她全權負責。
并且親王表示,作為君主的姐姐、肯諾的女主人,甚至還是那位遠在前線的新星的母親,戰時統調部部長一定會竭盡全力籌集到足夠的物資,協調好各方勢力,将物資安全送到雅利頓城邦。
不明所以的帝國小貴族們由衷地敬佩馬哈狄親王的睿智慷慨,認為他臨危不亂,敢于任命政敵為實權大臣,是帝國忠君愛國的典範。
劍蘭府邸内,赫肯滿頭的問号,“我不明白。”
她翻看着手裡的筆記,又看向正在核對葬禮清單的公爵,“大人,為什麼說那個什麼親王在幹壞事?”
阿彌娑在對應的清單後面一一打勾,聞言頭都沒回一下,隻是抽出了另一張單子。
“臨時組建的、什麼框架也沒有的統調部,被高高架起的、沒有任何實權的公爵夫人,。”
“光是湊出夠用的人力就要耗費大量精力和各種人精周旋,更何況是後續一系列事情?”
名義上可以以君主的名義調動部隊和物資,但是一個空殼部長大臣,如何保證一切都如計劃正常運轉呢?
久居後院的德亞斯裡森·卡朔佩,已經不再是當年位高權重的帝姬,她遠離權力中心太久,久到她的餘威還不如春日的小雨。
現在帝國各部已經起碼換了兩代人,知道帝姬赫赫威名的人大都一隻腳踩進了墳墓。
一句任意調動軍隊及物資,說得簡單,如何調動呢?
抽調哪裡的帝國軍或者征調哪個貴族的私軍前去支援呢?東部南部的城邦會不會因此生亂?
鄰國會不會因此咬一口?後續軍隊的升遷和規劃由誰負責?
曆代卡朔佩君主,因為久居中京而不得不放出一部分軍隊的使用權。
雖然各城邦内由帝國軍駐守和王室在冊魔法師維護的大型傳送陣拱衛了君主的威嚴,但是遼闊的疆域和擁有一定稅收權和軍隊的大貴族們,給帝國的安穩埋下了隐患。
卡朔佩七大公爵,按《卡朔佩律》,每年要有大部分時候居住在中京等候君主的傳召,這正是因為君主對他們的猜疑和忌憚。
并且居住的季節和時間長短是有講究的,一定程度上和他們本人領土的耕作規律相協調,這是曆代君主制衡貴族們的一大手段。
正當公爵準備解釋得更加通俗易懂時,赫肯若有所思地點頭,“我明白了。”
?
阿彌娑挑了一下眉,腦子不扁平了?
赫肯在筆記上寫寫畫畫,“運轉一個大國家不能隻靠打仗。”
還真變聰明了?
公爵:“是的,馬哈狄親王給了那位前儲君空而大的權力。”
“一個有名無實的統調部除了讓她沒心思和親王作對以外,還能把她高高地架起來、消耗她的時間精力。”
“就像……我任命你為我們家的廚房采購部部長,給你兩個不聽話的手下,從今天起你負責廚房采購的一切。”
“但是你沒有錢,你要自己想辦法。你沒有人,我給你的手下不聽你的話。”
“你要怎麼辦?”
赫肯撇了撇嘴,“大人,您這是耍流氓。”
阿彌娑輕笑一聲。
“是啊,明目張膽地耍流氓呢。”
“走吧,去準備我親愛的妹妹的葬禮了。”
“大人,您又不喜歡她,為什麼還要這麼認真?”
“因為阿絲蘿保護了一個無辜的女孩。”
公爵停下腳步,認真地看着赫肯,“她在遇見襲擊的時候勇敢地站在弱者身前,她應該有這樣的待遇。”
“可她不是壞人嗎?”
赫肯疑惑,“我聽到很多人說她很壞,她欺負人、她貪錢,還做了很多壞事。”
赫肯的發言再度讓公爵發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