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俨擡頭,便見清風朗月的望涯來了,比起之前像樣了不少,他緩緩起擡頭,能見到可靠的年輕人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尤其是新鮮的,尚未馴服的。
望涯行過禮便站在原地不動了,趙俨高坐明堂,眼裡藏着笑意:“你現在手頭有哪些案子?”
“回陛下,眼下正在複核韓相的案子。”
于她來說棘手,對于趙俨又何嘗不是,他沉吟片刻,問:“那你打算如何判決?”
望涯将條例又背了一遍,趙俨笑意更濃,像是聽到了什麼喜事:“你真就打算這麼判了?”
“回陛下,按照律令來說,該是如此。”
趙俨點頭,一副深以為然的模樣,他朝洪長風招手:“拿個瓶子過來。”
在洪長風下去辦事的間隙,趙俨開始打量望涯,眉頭緊鎖:“怎麼越發死闆了,倒像那些一闆一眼的書生。”
望涯笑答:“對待案子自然該嚴謹些,陛下有何吩咐?” 她一笑,趙俨眼中的‘死闆’就消失不見了,平添了幾分油滑。
“你對奉嶽府了解多少?”
望涯思索片刻,奉嶽府地處東西方,靠海,常鬧海寇,物産頗豐,民風彪悍,原先賀微家的珍珠買賣就在那裡,可山賊猖獗,海寇更猖獗,一來二去就放棄了這條商路,轉到更東的地方去了。
趙俨對這番回答似乎還算滿意,至少比前面幾個一無所知的好一些,此時洪長風回來了,呈上一隻小巧的瓶子,趙俨拿過瓶子,開始往裡面塞符灰,一面繼續問:“你老師近來如何,可還耐得住寂寞?”
“前些日子微臣去拜訪過,彼時仍在反躬自省,決心痛改前非,匡正言行,以至上不愧于君,下不愧于民……”
“行了行了,朕不想聽酸話。這個給你,辟邪。” 趙俨将瓶口壓實,再拴上紅繩,就交由洪長風賞到她手裡了。
望涯千恩萬謝地接過,縱使她想不明白那一大盆子灰燼能辟什麼邪,可也還是決定将它日夜帶着,東西拿到手,她懸着的心終于放下,至少趙俨沒有提起另她棘手的人。
“下去吧。”
望涯走後,趙俨起身淨手,忽然冷哼一聲:“反躬自省,還省到韓韋跟前了。”
……
細數下來,接連遭到彈劾的不止韓征一人,隻是不關大理寺,吹不到望涯的耳朵裡罷了。據說在宅子裡閉門思過的張行簡也難逃一劫,同樣的孟修遠,穆士誠,甚至是莫時,都莫名其妙挨了一記巴掌。
張行簡的罪名是對犯人嚴刑拷打,不講仁義禮,有損天朝君子千百年來的教誨,這不是什麼新鮮事了,不過又被翻出來炒熟。
孟修遠則事關周熙,彈劾在此案上罰得不夠重,有失天威,難以警戒後人。
穆士誠在宴席裡貪杯不知克制,放浪形骸,唱歌難聽,該罵!
莫時的衣擺爛了個洞,靴子破了塊皮,是不修邊幅,不文不雅,沒有君子風範,同樣該罵!
林昭正要揶揄孟修遠,卻得知自己也被罵了一通,他的罪名是,加冠已逾一年卻還不娶妻,有違綱常人倫,該罵!
孟修遠憋着一肚子氣,他才被罰了半年俸祿,更可恨的,是抓不住背後的人,叫他有氣沒處撒,隻能狠狠咀嚼着鹽水牛肉,不時看看四周的同僚,試圖從中揪出背後做鬼的人來。
“兄長何必置氣,半年俸祿于你而言也不算很重要。” 林昭慢條斯理飲下一口蘿蔔湯。
“短短兩日,你不覺得太過蹊跷嗎?” 孟修遠确實不可惜俸祿,隻是朝廷才剛剛平靜一陣,眼看着又有人興風作浪,倘若不想法子将人揪出來,免不了還要一番争權奪利,朝堂上一旦勾心鬥角,就沒人再花心思辦正事了。
林昭點頭,餘光瞥見路過的望涯,于是起身騰位置,一邊朝她招手:“小望,過來過來。”
望涯的臉色也不大好看,她才從王馳那兒出來,韓征的案子再次不了了之,雖然早有準備,可親眼看見判決下來,心裡還是不好受,尤其還受了何寶駒的一頓挖苦。
“孟舍人,林學士。” 望涯朝他們行禮,這才入座。
孟修遠已經知道名冊裡選定了望涯,地點就定在奉嶽府,是個下縣的主簿,品級比她現在的要低了十萬八千裡,幾乎是被貶過去的,也不知道她知道了會作何反應。
“你也被彈劾了?” 林昭替望涯盛上一碗蘿蔔湯,一面端詳她的臉色。
“今日沒有。” 她擡頭看看孟修遠,再看看林昭,最後看看房頂,這是大理寺的地盤,他們來做什麼。
孟修遠放下筷子:“正要來問的,聽說韓相的案子在你手裡?”
望涯點頭,案子雖然已經了結,可也要走過章程才能寫诏書派下去,倘若孟修遠對此有異議,她立馬就去追回來提出再審,再判!
“此案由下官以及何司直一同審理,隻是最後還是交由王大人決斷,王大人認為,是奴婢有錯在先,主人并非無故毆傷,一個奴婢是自溺。另一個算是疏忽,且動手的是韓相的小妾,故責令賠償。”
孟修遠也早都知道這樣的後果,政事堂中隻有一個韓征,再貶他,朝中就沒有相公了,加之這樣的罪确實不算大,甚至于不能算是有罪,最多最多也就是對下疏于教化。
孰輕孰重,誰都看得明白。
他此番來大理寺也是為了拿卷宗走章程,最後寫诏書發到韓征面前,像模像樣地罵上兩句,這樣就算完了。
望涯了然,将碗裡的湯一飲而盡,接着起身:“二位大人慢用,下官先行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