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間縣鮮有外鄉人,大多數過路的甯願再忍幾裡路,經過此地,到同威縣交界的驿站休整,偶爾也有忍不了的在這兒停留,卻也都是匆匆離開。
隻因這裡實在沒什麼值得駐足的,漁獲不夠出挑,價格不算便宜,民風更是彪悍,據說早些年隔三差五的争鹽場,一争起來就總得死幾個人,死了某一方的,那一方就要尋仇,仇一清算,另一方又死人了,再接着尋仇,無窮無盡。
後來官府加派鹽官,各自打上一頓闆子,加上幾代人的清洗,這才好過一些。可民風‘淳樸’的傳聞并沒有就此消散,反倒愈演愈烈,因為斷了偷煎的活路,大家的日子就大不如前了,鹽戶的油水層層抽層層剝,身上背的賦稅倒是越來越沉,日子過不下去了,就去劫道,道隻有一條,不夠劫,還容易被官府抓,于是去當海盜,盜着盜着就殺紅了眼,不但殺外鄉人,還殺百姓,百姓又不能坐以待斃,于是又開始打打殺殺,仍是無窮無盡。
至于眼下這樣平靜的局面,大抵得益于在魏冰之前的那位縣令。
那位縣令是位驚世駭俗的奇才,因為擔心被報複,不敢收拾亂局,隻得躲在房中惶惶不可終日,總算有一日,他把自己說服了,小心翼翼邁出房門,正欲振臂,高呼自己的青雲志,怎料下一刻,一團潔白無瑕,溫潤如玉,溫暖如春的鳥糞精準無誤地掉落在他額上,緩緩從眉心滑落鼻尖。
把他吓得鼠竄回屋。
幸而,縣令大人隻是膽子小,卻不缺乏消滅海寇的志向,于是調了一隊人馬,裝了滿滿一船艙的鹽,大張旗鼓地朝威縣去。這艘船來來回回跑了半個月,總算有海寇咬鈎,在威縣的地界被抓得一幹二淨。
此計果真奏效,海寇被抓,百姓也就能過好自己的日子,一旦有新的海寇,就繼續往威縣引,長此以往—— 威縣坐不住了,聯名其他縣令一齊訴到府衙,府衙一算,旭間縣确實一窮二白,亂七八糟,百姓日子過得也是險象橫生,至于縣令嘛…還算足智多謀。
此足智多謀的縣令當堂抹淚,一哭賦稅重,二哭海寇忙,三哭收成差,四哭奉嶽府是一家,哪個房有難,其他房豈能坐視不理?不理也罷,不理也好,就讓旭間縣淪為海寇縣作罷!
于是乎,府衙總算下手,把攤子推給了威縣,順道清理了巡檢司。
自此,旭間縣總算安生。
望涯嗅了一路的魚腥味,仍是沒有下定決心買什麼魚回去,直到聽見一串洪亮的叫賣聲:“蛎房十五文,蛎房十五文诶——”
于是在四面八方投過來的目光中,望涯循聲駐足在小攤前。守攤的孩童大抵同唯安年紀相仿,面色黝黑,雙眼閃着精光。實際上這兒整條街都是這樣的漁獲,或鹹魚或雜魚,這個攤子不占地利,她的蛎房也不見得比其他人的更肥美,然而卻是唯一一個會說官話的。
“大人要點什麼?”
“你會說官話呀。” 望涯俯下身,低頭看着盆裡飄着的魚。
孩童點頭,臉上難掩自豪,同樣蹲下身來:“我阿爺是族裡的先生,還是秀才,原先在北方當過官老爺的,我還知道你是誰呢。”
一旁忽然有人笑出聲來,是路過的漁夫,赤腳,肩上扛着沉甸甸的漁網,露出一口大白牙,說了一串方言,期間夾雜着幾個怪裡怪氣的詞,起先望涯并沒有反應過來那是官話,等他在衆人附和的笑聲中走遠了,她才明白他說的是‘說謊’,以及‘野種’。
望涯回過頭,并不擡眼看孩童,繼續問:“那你可知道魏縣令愛吃什麼魚?”
孩童一怔,随即答:“當然!” 話音未落,她就利落地收拾了幾條巴掌大的魚:“這是鲳魚,老魚丞最愛煮湯,把湯煮得發白,再放幾片姜,驅寒最好了。您初來乍到,吃不慣腥氣重的海貨,也能先吃這個緩一緩。”
望涯付了銀子,站起身來:“你每日都在這兒嗎,幾時來幾時走?”
“回大人,我每日卯時來,天黑前走,您若是想買,得趕在正午前來,晚一些就隻剩雜魚啦。您也可以同我說說喜歡什麼,我給您留意着,或是給您送過去也成!”
望涯一笑:“明日我再過來。”
……
譚八自覺将自己的行頭搬進了外頭的柴房,左看右看覺得不妥,将自己的鋪蓋往角落裡挪了又挪,把好不容易空出來的位置放了一壇腌鹹菜,以及路上剩下的幹糧,這才覺得滿意,轉身出去打理竈台。
可惜年久失修,已經是不能用了,倒是有一口鍋,但上頭鏽迹斑斑。
“得找個鐵匠鋪子,把這口鍋熔了,貼點銀子打口新的。” 唯安路過,她早已經勘察過院子的裡裡外外,越勘察,心就越涼快,隻因要修繕的地方實在太多,要花的銀子自然也多。
望涯趕在正午前回到院落:“你們過來,把這些給後頭的魏大人送過去。”
唯安将沉甸甸的酒壇子抱在懷裡,譚八則提着一挂滿滿當當的魚:“那,我們該說點什麼呢?”
“就說是你們送的。” 院中的水缸已經由唯安挑了小半缸,望涯挽起衣袖,舀起半瓢,将窗戶上陳舊破爛的紙澆透,再一點點摳幹淨,她回來時裁了新的窗紙,得加緊糊上,否則夜裡漏風,她倒不要緊,兩個小的可再不能受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