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消息用了戰時才會啟用的八百裡加急,驿卒将一封火漆信交到苻無舟手上,薄信告訴他秦湍遭到刺殺,此時危在旦夕,請太傅速速回朝。
苻無舟頭一回體會到了什麼是失魂落魄,他舉着信愣了一須臾,随即鑽出馬車,拖着傷寒未愈的病體,騎上快馬,馬不停蹄往宮中趕去,兩天一夜,中間除了換馬沒停下來過。
他趕到的黃昏,宮人連壽衣都備下了,苻無舟發狠踹了一腳捧着壽衣的瑞成,“人還沒怎麼樣呢,就這麼盼着他死?”
也不再掩飾對他的輕蔑和懷疑,兩面三刀的東西。
發出的聲音,是他自己都沒意識到的歇斯底裡。
秦湍臉色蒼白的躺在床上,心口處的白紗透着朱砂色,朱砂一層一層疊加,苻無舟不忍看,他蹲下身,耳畔靠近秦湍的臉,感受着他的鼻息。
微弱氣息給人的感覺是那麼虛無缥缈,但呼吸至少是存在的。
他壓着喉嚨的哽咽,盡量輕而有力地說:“陛下,臣回來了。”
秦湍仍是雙目阖着,沒有痛苦蹙眉,也看不出恬淡安适,就靜靜躺在那裡,如無聲的石像,如即将枯槁的樹木。
眼淚終于控制不住,順着眼眶滑落,苻無舟握上秦湍的手,不敢用力,生怕一捏就碎掉了,他低低呼喚,“陛下,可否醒一醒?”
身後不遠處傳來一聲歎息,是太醫院醫術最高明的何太醫,他無須多言,苻無舟自然明白這歎息的含義。
“你且先去外頭吧,我在這裡陪着。”
苻無舟說完驟然卸了力,癱倒在床頭,目光不錯地盯着秦湍,希望床上人的眼珠能稍微動一動。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一個時辰,也許兩個時辰,苻無舟的眼眶即将幹涸的時候,最後一滴淚無聲落了下去,滴在秦湍的手心。
耳邊傳來一聲微弱,但足以讓苻無舟沖出去拜神的聲音傳來,“老師,聽到……你喚朕,朕就……回來了。”
苻無舟應該是笑了,他已經不會控制表情,但如果那時候他有表情,那麼他一定是笑着的,而且笑得很難看,因為眼眶盛不住的眼淚争相滑落,攔也攔不住,跟着心中的慶幸同時滿溢出來,四洩而出。
秦湍動動手指,“好燙。”
苻無舟低頭,一顆眼淚不知什麼時候掉落,就在他的手心裡,他伸手摸上秦湍的頭,“脫險了,陛下。”
“脫險了……”秦湍虛弱笑着回應。
那是苻無舟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為秦湍流淚,當後來他眼看着秦湍變成他不認識的樣子,便暗中毫不留情地罵自己,那時候何必如此,甚至讓後來的自己想起來就覺得羞恥。
但後怕是真的,不管值不值得,那時的所有擔心、焦急,生怕見到的那一面就是此生的最後一面,這般的恐懼,都是貨真價實的。
苻無舟想,那時候還是太年輕,不懂得控制情緒。
現在又如何呢?還不是老樣子。
想起那時候,心中仍不能平靜。
身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苻無舟驚醒,停在原地,是鄭化雨追了上來。
他沒有回頭,苻無舟不知道如何解釋自己的失态,明明是他主動過來,要和鄭化雨商讨考官人選的。結果自己先跑了。
他清楚意識到,自己所經曆的前生對于此時的他,就像一出情節跌宕的折子戲,可他作為戲中人,個中的喜怒哀樂貪嗔癡曾親身經曆過,很多事情再也不想重蹈覆轍。
這一世,江南科場案絕對不可以再來一遍,秦湍被刺生命垂危亦不可以再來一遍,苻無舟之所以還留在此地,便是要阻止這些的發生。
“太傅,請為了大暄再考慮一下。”鄭化雨仍堅持苻無舟才是江南考場最合适的考官。
“真的合适嗎?”苻無舟笑着問道。
從朝堂中其他人的眼光來看,确實是他最合适。
但此時此刻,苻無舟似乎有了相反的答案。
正是因為他前往江南監考,江南的士子門對苻無舟尊崇有嘉,紛紛有意結交,或交來名刺,以學生之禮拜訪,或遞來文章,躬身以聆賜教。
一時間太傅的臨時住所門庭若市,人才往來,成為盛景,士子們也以能見太傅一面而以為榮。
本是文人相交的好事,卻被臨王黨羽利用,編造借口污蔑其中一些學子借機竊題,販賣答案,暗中行舞弊之事。
說到底還是為了鏟除競争對手,将自己的羽翼安插進來。
苻無舟正是看到了這一點,才竭力壓制因為考生心中不忿而聚起的各種集會和遊行,畢竟場面越亂,就越是正中臨王下懷。
士子們不該無辜成為臨王手中的刀。
但壓制反而激起更多的憤怒,流血事件便成了必然,有些士子即使是無端被卷入,終究難免被律法懲罰,他們或被監禁,或遭杖刑,心中委屈過甚,于是選擇自殺者也衆多。
苻無舟雖疲于應對,可一口氣撐着,卻也終究把江南案了了。可緊接着秦湍受重傷,瀕臨死境,而臨王起兵謀反,聲勢逼人,一環接着一扣,苻無舟都不知道面對此種局面,自己是如何堅持下來的。
這一世,科舉還沒開始,但秦湍卻顯然比上一世激進許多,已經接連削弱了不少臨王的勢力。其實,若苻無舟是臨王的話,他可能已經被逼的反了。
但臨王之所以按兵不動,在苻無舟看來,就是缺一個契機。
這個契機究竟是什麼?重活一世的苻無舟很容易推斷出來,那便是科舉。江南地區,會是臨王長袖善舞的重要戰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