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慘站在産屋敷慎一旁邊,看着被折磨得沒了人形的男子,忍不住輕笑出聲。
慎一意識到站在旁邊的竟然是無慘,那些餘恨眷念的托話戛然而止,未說完的話混着血淚全盤咽下。
他還在期待什麼?船上除了鬼,誰還會好心過來。
産屋敷慎一摸着冰冷的甲闆,竭力想站起來。初蒙黑暗中,一切都那麼的生疏。産屋敷慎一不小心摸到了無慘的皮鞋,微賤又低下。
無慘收回了腳,倒不是因為好心,隻是不喜歡看到有髒東西弄壞自己的鞋。
可惜上面還是留下了兩個拖曳的血指印,刺目顯眼。
無慘不悅,一腳踩在了産屋敷慎一還在胡亂摸索的手掌上。他緩緩蹲下,看着那紗布都遮不住産屋敷慎一空洞的眼窟窿。
那麼好看的眼睛,就算挖出來也是值得收藏的,居然被那群愚蠢的人類這樣毀了,無慘敗興地皺起了眉。
産屋敷慎一的手指被重斤碾過,青紫一片。他吃痛,卻收不回自己的手。
“啧。”無慘輕歎一聲,好歹也算是自己曾經的族人,變成這麼個不人不鬼的樣子,還真有點唏噓。
産屋敷慎一也知道自己看上去有多麼可憐,但他不需要同情。他任由手被無慘踩着,手指死摳着甲闆,強忍着疼痛。
無慘已經更換了一身行頭,他在這場陰謀中自始至終隻做了一件事,就是動動手指殺了個人,一丁點污穢都不沾。
反正那些愚蠢的人類會替他辦好一切事情的。
無慘看手要踩斷了,才舍得移開腳,放了産屋敷慎一條活路。
他重新發出邀請:“你要變成鬼嗎?我可以幫你殺了這整船的人,當然,你也可以自己動手。”
鬼較之人類,有時真的沒太大區别,都管不住内心欲念,都在做盡惡事。反而鬼有令人類豔羨的強大能力。
産屋敷慎一冰冷說道:“你給我滾。”狼狽不掩鐵骨,血沫濺在了無慘的白西裝上。
産屋敷家族為了解詛咒,對無慘這個家門敗類做了無數研究。産屋敷慎一當然知道鬼是什麼樣的物種,所以才會對鬼深惡痛絕。
無慘挑眉,衣襟上像點綴了朵朵紅梅,他曲起指關節,在産屋敷慎一額頭上輕蔑地點了一下:“你說你,都這樣了怎麼就不願意成為鬼呢?這世間那麼多人求着我想變成鬼。”
産屋敷慎一怒不可遏:“你會遭報應的。”
無慘冷笑:“報應,什麼報應?我作惡,你看神明有出手阻止嗎?不阻止不就是默認。就連你那愛人,說不定也與我是一丘之貉。”
神鬼并存才是天之大道。
無慘又想到了蜃女,他假意歎息:“真可憐,你看看自己這幅樣子還配去見她嗎?”
無慘慣以他人悲苦為樂,早就不能與人類共情。
不用無慘提醒,産屋敷慎一也知道這幅樣子是無法去見千鶴了,但這不是無慘這個始作俑的惡鬼該操心的事。
産屋敷慎一厭惡無慘那像毒蛇一樣的點觸,甩開了他的手,說道:“這與你無關。”他始終保持着為人該有的體面,在這種時刻都未吐出惡言惡語。
無慘沒趣地收回手,優雅起身:“不關我事,但有些話不用我帶了,你可以親自跟她說。”
産屋敷慎一臉色一變,怒問道:“你什麼意思?”
無慘正在擦拭手上從産屋敷慎一額間沾上的血,輕微勾唇:“我的意思是你愛人馬上就要過來了。”
竹田千鶴那個女人身份太過特殊,世間僅存的神明蜃女,一直讓無慘心生芥蒂。既然在這世界上追求永生,無慘就不能容許有人挑戰他的生存安全。
這些年見蜃女一直不出來,無慘雖然沒有主動挑事的想法,但從沒有放棄鏟除隐患的部署。
但是現在不一樣了。
無慘無意間發現了蜃女的弱點,愛情這虛妄之物,神明都會淪陷,看來還是沒活明白。
這世界上什麼都不重要,生命最重要。
那個女人早在自己的愛人體内留了一絲神魂,護他左右。無慘隻要用鬼氣輕輕挑動,她那邊便有感應。
無慘擦手的動作停了一停,愉悅地笑了起來。
她來了。
那就等她來到這艘船前再助力一把,接下來就看她怎麼為愛人報仇。
開了殺戒的神明,堕成鬼已是必然。
神明墜落,萬劫不複。
···
天地間白茫與灰黑碰裂,岸上的積雨雲如一條長龍,延展至海之邊際。這艘船早已擱淺,在離岸不遠的地方,無所事事地晃悠漂泊。
船上的人們望着異常的天象,緊張地吞咽口水,擠在一起偷偷窺視着甲闆上那個潦倒落魄的瞎眼青年。
産屋敷慎一的存在就像一根刺紮在所有施暴者身上。
見之梗懷,去之畏懼。
之前船上的人們被一時的集體憤怒迷昏了頭腦,等看到那白瓷碎片紮瞎了産屋敷慎一的眼後,鮮血淋漓的震悚才讓他們稍微清醒一些。
現在他們就卡在一個岔路口,不知道該如何處置這個男子。
看産屋敷慎一一身華貴,氣宇非凡,雖然身邊并未仆從,但萬一是什麼權貴之家,不知道會不會招來報複。
心思各異的人們雖然散開在船上的各個角落,心思仍然聚積在産屋敷慎一身上,觀察着他的一舉一動。惶恐發怵的氣氛穿透每個人的人心,後知後覺地滋生腐爛的蚊蟲。
産屋敷慎一就算失去了眼睛,他們也沒打算放過他。
這邊的産屋敷慎一因為被無慘徹底激怒,他斥道:“你要對千鶴做什麼?”
無慘踹開産屋敷慎一胡亂搭上他褲腿的手,陰寒笑道:“你等會就知道了。”
說完,沒再管産屋敷慎一。無慘不加掩飾地走到人群中,自然地跟他們混迹在一起。
忽然有人狀作無意地挑唆道:“要不要殺了那個人?他說要是他活下來了,要報複所有人呢。”
人群那根敏感即将崩斷的弦,完全經不起這樣的挑弄,每個人臉應激似的,開始跟鬼魅一樣慘白。
對跪倒在地的産屋敷慎一,人群再次怒目圓睜,目露兇光。
隻有那個着粉裙的小女孩看着無慘瑟瑟發抖。
無慘察覺到了小女孩的目光,食指劃過脖子,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邪性淺笑。
這個世界可不需要這麼幹淨的眼睛。
産屋敷慎一感知不到那邊又要重揮下的“屠刀”,他完全看不見,一隻腿已經斷了,也沒辦法站起來。
他隻能亂摸着甲闆,拖着沉重的身軀挪到船尾。
産屋敷慎一不知道竹田千鶴還能不能聽見,但他不願意放棄,一遍一遍重複呢喃:“千鶴,你不要過來,那隻鬼就在船上。”